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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2000年,汉江,波特兰,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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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佳站起来,转身的时候又停住,似乎有些犹豫,但终于再没说什么,径直走了。

高翔回到房间,抱臂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视线所及便是停泊着各式游轮、帆船的港湾,跟昨天一样,海面笼罩着浓浓的雾气,云层翻涌,仍旧是一个阴天。

他离开纽约时,陈子惠便一脸怀疑地问他要去哪里,他简单地回答去看朋友,他神情严峻,陈子惠便没有再说什么。但他能想象得到,如果他提出在美国留学,陈子惠必然会坚决反对,而家人多半也不会支持。

可是,他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当他看着左思安的眼睛,讲出他决定到纽约读书时,左思安由不能置信到欣喜若狂,他的心底也满是快乐。从小到大,他的生活一直在家人安排的轨道上运行,读重点中学,考上不错的大学,毕业后进家里的公司做营销,没有一项真正拂逆他的意志,但也没有一项完全出于他的选择。而爱上左思安,则是他生命中的第一个完全的不由自主。

以他长久以来尊崇理性的人生态度来讲,他并不奇怪自己会同情、怜惜这个女孩子,但是他没有预料到他的情感有一天会脱离意志的控制,明知道所有禁忌、所有反对,大脑中无数次给自己叫停,也确实反复自我约束,抽身离开,却还是无法消除爱情的生长。

在这个世界上,感情用事对于成年男人来讲,绝对不是一个褒奖。可是,高翔自问,他有什么理由一直压抑内心生长的感情,放弃自我,按别人的期待生活?

然而,他心底同时有另一个声音问他:他的这份坚持真的对左思安公平吗?正如于佳所言,她受过伤害,处于长久的孤独与自我疗伤之中,很容易被感动。她是不是被他的决定所左右?他的决定对她来讲是否最好?

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门被扭开,左思安出现在门口,她穿着红色羽绒上衣、蓝色牛仔裤和雪地靴,精神奕奕,冲过来抱住了他,正要说话,突然又停住,仔细看着他:“如果你后悔了……”

他哭笑不得:“你总这样敏感,我在你面前就没秘密可言了。我没那么容易后悔的。对了,你今天不用上学吗?”

“你明天就要走,我想陪着你。我是好学生,偶尔请一天假,老师完全不会介意。”

“好吧,我也不介意。”

他低头凝视她,她弯弯的眼睛里笑意盈盈,眉目之间流动的全是喜悦。

他被深深感染,一下释然,告诉自己,他已经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5 _

回到纽约后,高翔在这里度过了感恩节。

中国人对于这个节日没有什么概念,但这一天纽约有热闹非凡的大游行,吸引了大批市民冒着严寒出来观看。

他带宝宝在纽约长老会医院看病,在酒店住了几天后,考虑到求医需要相当长一段时间,便租了一套中央公园附近的公寓住下。声势浩大的感恩节游行队伍恰好从他们住处的楼下经过,他抱着宝宝站在窗口观看。宝宝高兴得手舞足蹈,一再要求下楼去。

外面天气寒冷,陈子惠生怕他着凉,坚决不同意,呵哄着他:“宝宝听话,我们在这里看得多清楚,好多人想来咱家占这个窗口呢。”

看着将脸贴在窗子上的宝宝,高翔与陈子惠交换一个眼神,都有些黯然。

宝宝所做的检查结果已经全部出来,医生审慎地告诉他们,他患的是肺动脉闭锁型法洛四联症,室间隔缺损合并肺动脉闭锁,肺动脉有数处严重畸形,出现返流现象,以前做的分流手术虽然缓解了他的缺氧症状,不过也错失了做根治手术的最好时机。现在心肌已经出现损害,肺动脉压上升,如果再不及时手术,很可能会出现肺动脉高压——这种情况对于先心病患者来讲将是灾难性的。专家研究出手术方案,分步骤修补房缺与室缺,做肺动脉的融合,解决返流现象,通过一次手术彻底根治他的心脏病,但手术时间会很长,而且存在一定风险。

陈子惠顿时流下泪来:“都怪我,要是听以前另一个专家的话,让宝宝早点儿动根治手术就好了,至少他那时候小,对痛苦根本没概念。拖来拖去,在两岁半的时候无谓多挨了一刀,险些送命,到现在要多受这么多罪,也许还耽搁了他的病情。”

“别这样想,这边的医生也没有否定他以前做的治疗。”

高翔同样心情沉重。他清楚地知道,手术风险不必详细翻译他们也清楚,接受治疗,固然有治愈康复的希望,可每一次手术都是在生死边缘游走,这个将近四岁的羸弱孩子仍旧徘徊在生死线上,命运未卜。不管做什么样的选择,都无法做到万无一失,都有可能面对不好的结果,承受日后的追悔。

这时宝宝兴奋地拍手大叫:“米老鼠!米老鼠!”

果然,一只硕大的米老鼠气球一直升到窗口,紧接着是各式卡通形象,由下面的表演者用牵线操纵,从窗前一一经过。宝宝忍不住要伸手去触摸,却只能摸到玻璃,又吵着想出去。

“乖儿子,等你身体完全好了,爸爸带你去迪斯尼乐园玩,那里的表演更好看,好不好?”

宝宝总算被安抚了下来,继续看着楼下乐队、啦啦队的表演。

高翔的手机响起,他拿出来一看,是左思安打来的,他将宝宝交到陈子惠手里,走到卧室接听。

“我在看电视里转播的纽约感恩节游行,真热闹。”

“游行队伍正从我住的地方楼下经过。”

“你住中央公园那边啊。”她突然觉得两人的距离似乎并不算遥远,“波特兰正在下大雪,外面很安静。”

“你妈妈还在生气吗?”

左思安声音低了下去:“是啊,看到我申请了纽约市立大学柏鲁克分校的会计专业,她快气疯了。”

高翔皱眉:“你成绩很好,应该申请哥伦比亚大学或者纽约大学啊。”

她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有什么问题不要瞒着我,小安。”

“你说的这两所学校当然很好,但都是私立大学,学费太贵了,拿到全额奖学金的机会很小,加上纽约生活费用高,每年至少要五万多美元。我妈妈做博士后,每年只有三万美元左右的收入,她工作很出色,据说明年有希望转为正式的研究人员,收入会上升,但她毕竟已经跟Peter 结婚,要还房贷,不能把所有的钱都花在我身上。我只能申请公立大学。”

“学费你不用担心。”

“不,我们面临的问题已经够多了,我不能用你的钱。”

他轻声责备她:“我们决定在一起,而且又是我建议你来纽约,你不应该跟我划清这个界限。”

“我读公立大学是一样的,柏鲁克分校也不错啊。”

“你为什么要选会计专业?我记得你妈妈说希望你往学术研究方向发展。”

“柏鲁克分校偏重商科,没什么基础学科专业。会计专业也不错,就业前景很好,很多学生在华尔街上班呢。”

“小安,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做一个又一个‘也不错’的选择,你应该选你最有兴趣的学校和专业。”

“可是我已经选了:我最有兴趣的是‘你’。做人不可以太贪心,其他我都不介意了。”

他忍不住笑,又觉得感动:“学校的事,你再考虑一下,毕竟你读好一点儿的大学,你妈妈也会少生点儿气。”

高翔讲完电话,回到客厅,楼下的游行队伍已经过去,宝宝在专心看卡通片,陈子惠斜睨着他:“你出门三天,回来以后讲电话都会特意避开我。”

高翔并没告诉母亲,他是去波特兰看左思安,他打算等宝宝手术之后情况稳定下来,再与家人谈他留在美国的计划。不过他知道陈子惠在别的方面也许粗心,在这方面嗅觉是敏锐的。他只是不想在这个时候讨论这件事。“行了,宝宝是不是到时间该吃药了?”

“不用你提醒,我已经喂他吃过了。我倒是要提醒一下你,你可别被勾了魂。”

他不悦地说:“后天就要动手术了,讲这些话干什么?”

提到手术,陈子惠顿时愁上心头,再顾不得其他,她看一眼宝宝,低声说:“这几天我心神不宁,真是害怕,不敢多想,一想就根本睡不着觉。”

“好了好了,也不用多想,会没事的。”

“听说纽约唐人街也有寺庙佛堂,我想明天去上一炷香。”

他哭笑不得,陈子惠这段时间只要路过教堂,都会进去祷告一番,点一支蜡烛,再往募捐箱里放点儿钱,此时更想到要专程去庙里上香,但他也不忍心嘲笑母亲这个临时抱佛脚的举动。

“想去您就去吧,只要能让您安心就好。”

12 月中旬,宝宝如期动了手术。

高翔与陈子惠尽管已经有多次守候在手术室外的经验,但身处异国他乡,还是经历了最为煎熬的七个小时,陈子惠根本无法安坐五分钟以上,不停来回走动,高翔则反复下楼买来咖啡。到手术终于顺利完成,两人都已经精疲力竭,陈子惠更是眼前一黑虚脱了。

医生告诉他们,虽然长老会医院以心脏手术闻名,但宝宝这样复杂的法洛四联症手术临床也算是罕见。宝宝闯过了这一次手术,还必须看术后恢复情况,下结论为时过早。

高翔与陈子惠轮流在医院陪护宝宝,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往返于医院与公寓之间,也意识到美国人已经一步步进入圣诞节来临的气氛之中。纽约全城的景点、大百货公司橱窗、写字楼、社区无一例外装扮得靓丽一新,到处是高大漂亮的圣诞树,与圣诞主题有关的灯饰,满街派发小礼物的圣诞老人。

经过特别护理,反复检查,到圣诞节前夕,宝宝终于从ICU 转入普通病房,医生宣布,孩子的情况基本稳定了下来。

高翔与陈子惠十分高兴,为了让宝宝在医院里也度过一个开心的圣诞节日,同时也为了庆祝他将要到来的四岁生日,高翔征得医院的同意,买回一棵圣诞树,摆在病房一角,挂上各式装饰品,下面堆起礼物,彩灯亮起,宝宝果然十分高兴。

这一年纽约的冬天说不上寒冷,更没有大家盼望已久的白色圣诞节,圣诞节这天,他们待在医院里,看着宝宝拆礼物,陪他看芝麻街节目。宝宝歪在床上睡着了,陈子惠也靠在一边打着盹儿。

高翔关掉电视机,正准备出去给左思安打个电话,一抬头,意外地看到于佳与左思安竟然站在病房落地玻璃门外,他着实大吃了一惊。

6 _

于佳坚决反对左思安申请位于纽约的大学,看到她居然申请的是纽约市立大学,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然而不管她一条一条分析学校情况也好,劝女儿不要感情用事也好,发怒表示失望也好,左思安都十分平静,只是听着,既不辩驳,更没有服从妥协的意思。

Peter 劝她不要过分干涉女儿的选择,她生气地说:“这不光是放弃大好前途,申请读一所不入流的学校的问题,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容许她跟那个人在一起。”

“老天,你可真是固执得可爱。你女儿18 岁了,我知道在亚洲父母有权威,不管儿女多大了都会替他们做决定,可在这个国家不是这样的。孩子要上哪个大学、跟什么样的人在一起,父母能够发表意见,可也只是意见而已,一般来说,他们根本不会理会。你唯一能做的,大概就是跟她说,她不上你期待的大学,你就不提供学费。”

于佳心烦意乱,已经没有任何幽默感了:“我不能那么做。”

“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建议是别跟你女儿闹僵,不然她只会朝你不喜欢的那个方向走得更快。”

“我也不能什么都不做,眼看着她犯错误,然后被伤害。”

“有些伤害恐怕是成长的代价,无法避免的。”

“可是有些伤害代价太大,谁也负担不起。”于佳的脸一下暗沉下来,Peter 只得举手示意收回这句话:“我不是这意思,不过话说回来,纽约是相当棒的国际化大都市,这几年治安转好,你问问波特兰的年轻人,恐怕大部分人都向往那个地方,小安想去纽约也是很正常的。纽约市区的公立大学当然在学术环境方面不算很强,但商科也是可以的,也许你去纽约看看学校,会改变看法。”

于佳无法跟Peter 详细解释如果她允许左思安与高翔在一起意味着什么,但是Peter 的话多少提醒了她,她心里蓦然打定了一个主意。

到了平安夜,吃过晚餐,于佳去了女儿房间,心平气和地对左思安说:“明天我们一起去一趟纽约。”

左思安怔住:“去干什么?”

“Peter 的前妻与儿女就生活在纽约,他想去看看儿女。你既然想读纽约的大学,我们一起过去,看清楚你要面对的环境总没坏处。”

左思安知道母亲一向不肯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事情上,愿意去看学校,似乎意味着口气松动,当然还是开心的:“那我去给高翔打电话。”

“不用,我说了,我不赞成你跟他在一起,也不想受他干扰,等看完了之后,你再联系他好了。”

第二天他们出发,先开车到了波士顿,然后坐上去纽约的长途汽车,四个小时后抵达纽约,已经是下午四点,Peter 去看他的儿女,约好了晚上在预订的酒店碰面。

于佳带左思安坐上地铁,左思安研究着线路图:“不对啊,妈妈,学校不是这个方向。”

“我知道,我先带你去个地方。”

从出门开始,于佳便一直面无表情,左思安心底早有隐约的疑云,现在她的不安越来越放大:“我们到底去哪里?”

“纽约长老会医院。”

“去医院干什么?”

“我说过了,带你去看清楚你将要面对的环境。”

“我不去。”

这时地铁靠站,左思安想下车,于佳一把拉住她,声音小而清晰地说:“你有胆量固执己见走你要走的路,倒没胆量睁开眼睛看看前面等着你的是什么吗?”

她定住,回头看着妈妈,跟平常一样,于佳的眼睛是坚定而不容置疑的,在这样的注视下,她所有的怯懦、犹疑都显得不值一提。她再没说话,一路沉默地跟随着于佳,到站下车,到了纽约长老会医院。

于佳向护士打听之后,到了一间病房外,隔着落地玻璃门站定,她示意左思安向里面看。高翔正坐在病房一边的沙发上看报纸,而病床上并排躺着一个中年女人和一个小男孩,都似乎睡着了。

左思安定定看着这一幕,无法移开视线,也讲不出话来。

于佳轻声说:“你见过他妈妈,不用我多说什么;她旁边睡着的那个小男孩,就是你当年生的孩子。”

左思安被雷击中一样,身体一震,转身要走,于佳拦住了她:“你不能像你父亲一样,碰上不想面对的现实,就采取逃避态度,转身一走了之。”

她痛苦地看着母亲,说不出话来。

“那个孩子有先天心脏病,高翔带来纽约动手术。他完全没对你提起,我当然也可以不提,不过那不代表他们通通不存在。”

“别说了。”

“自欺欺人没什么意义,小安。就算那个孩子手术以后回国,高翔的妈妈也一起回去,高翔一个人留下,你以为你就只用面对他一个人?他的外公是某人的父亲,他的母亲是某人的姐姐,那个孩子身上流着某人一半的血,这些人全是他的家人。他也许是爱你的,可是你觉得你在他心目中会比他们更为重要,他会为了你断绝与他们的关系吗?你真的做好了心理准备来面对这一切吗?”

左思安无法回答这一连串问题,她下意识地扭头再看向病房内,这时高翔放下报纸站起来,关掉悬挂着的电视机,再给他母亲和那个小男孩盖上了一条毯子。他拿出手机,看看时间,不经意抬头,正好与病房外的左思安视线相接,一下惊呆,马上走了出来。

高翔情急之下,拉住左思安离开病房,恼怒地压低声音说:“你们怎么会来这里?”

左思安神不守舍,讲不出话来,于佳平静地说:“放开我女儿,是我带她过来的,她根本不知道会看到什么。”

高翔这才注意到左思安面色煞白,眼神呆滞,又是心疼又是生气:“于老师,你怎么能这样做?我儿子刚从加护病房出来,不能经受刺激。你女儿也……”

“放心,我没打算进去大闹,只是让小安看清楚她要面对的一切而已。”

他转向左思安:“小安——”

听到他叫她,她仿佛被人重击一掌,从恍惚状态中清醒过来,看看于佳,再看向高翔,高翔正要说话,她挣脱他的手,摇摇头:“我什么也不想听,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儿。”

她猛地转身,拔腿就跑。高翔与于佳一怔,连忙追上去,然而她飞快地进了电梯,关门下去。他们只得等另一架电梯,等他们下到一楼,左思安已经无影无踪。

高翔怒视着于佳:“麻烦你想一想,小安会去哪里?”

于佳沉默了,这是她没法儿回答的问题。

“她有没有带手机?”

于佳摇头。高翔心底一沉,他在纽约已经待了将近三个月,当然知道纽约地铁是全世界最庞大最错综复杂的公共交通系统,有20 余条线路,每天载运着400 余万人来往于五个城区之间,想在这里面找人,简直像大海捞针。

他们能做的,几乎只有等左思安主动回来。

“于老师,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对你女儿很残忍?”

“你什么都瞒着她,就是对她仁慈吗?”于佳反问,“如果你真对她好,就根本不应该再出现在她面前,扰乱她的生活。”

高翔气极:“我并不打算一直隐瞒,只是准备让小安慢慢接受这些事情。”

于佳表情阴郁地说:“恐怕有些事情她永远也没法接受的。”

“她只是需要时间。”

“一个人一生有多少时间,值得耗费在这样完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

“请问你理解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不是和你做一样的选择才叫有意义,”

高翔怒冲冲地反驳,“于老师,不要用你的人生观来定义你女儿的生活。给她选择的权利,尊重她的选择,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难吗?”

“做出选择的前提是弄清楚会面对什么样的后果,我带她来,就是让她看清这一点。”

高翔知道,某种程度上,于佳甚至比他母亲更固执、更难以说服,他也不想再徒劳地争论,咬牙想了想:“算了,别吵了。我们还是想想怎么找她。”

“这能上哪里去找?她英文没问题,也知道我们预订的酒店。等她自己冷静下来会回来的。”

高翔没她这么乐观,但也只得把自己的手机号码抄给于佳,再记下她预订的酒店:“有消息请务必马上通知我。”

7 _

左思安一口气从纽约长老会医院冲出来,根本不知道在这个陌生的大城市里应该去哪里。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眼前浮动的全是隔着病房看到的那个小孩子。她当然一直知道那个孩子的存在,只不过上次闯到高翔家里意外看到,她能够马上移开视线;而这一次,她无法控制地呆呆站在那里,看得分外真切。

她的身体曾经被一种暴力的方式打开,一个小生命违背她意愿地寄居在她体内,一点点成形,慢慢长大,撑开她的腹部,微弱却理直气壮地伸展手足,再被取出,长大——成了她今天在医院里看到的那个孩子。

她甚至怀疑那个影像已经烙到了她的视网膜上,再也不会自行消散。她绝望地想,也许她根本不可能从记忆里抹掉这张面孔了,他甚至会闯入她的睡梦之中,成为她挥之不去的噩梦的一部分。

不知不觉之间,左思安走到了中央公园。尽管正值寒冷的冬天,又是圣诞节,但这个位于曼哈顿中心的著名公园并不冷清,有人穿着单薄的运动服沿着慢跑路在跑步健身,有人牵着狗在悠闲地散步,滑冰场上有不少人在滑冰,孩子们兴奋的笑嚷声传出很远。公园大得超出了她的想象,她茫然地走着,一直走到疲惫不堪,同时觉得有些冷,买了一杯热咖啡,捧在手里,坐在一个小小的湖泊边的长椅上休息。

湖面一半结冰,显得萧瑟而空荡。她突然记起上学期看过的The Catcher in the Rwww.loushuwu.ccBA,希望我女儿来这里念大学。”于佳直截了当地说,“这事你大概也还不知道吧?”

陈子惠更加惊呆了,喃喃地说:“他没跟我提这事。我是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女儿已满18 岁,我都没法儿干涉她去哪里读书。高翔是成年人,恐怕更不需要征求你的同意。”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别指望我会同意他们在一起。”

“这话我已经跟高翔说过了。现在我跟你表明我的态度:高翔是不错的年轻人,但他跟一段谁都不想再提起的往事有牵连。我女儿是成绩优秀的学生,我对她的前途有期待,不希望她早早陷进一段会给她带来伤害的感情里面,更不希望她将来会面对你这样的亲戚。”

于佳的用词极不客气,但语气冷静,十分客观超然,陈子惠一时竟然不知道怎么发作才好,气冲冲地问:“你今天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奶奶——”一个稚嫩的声音在病房内响起,陈子惠慌忙推开门,只见宝宝爬了起来,伏在床头。

“宝宝别怕,奶奶在这里。”

宝宝睡眼惺忪,好奇地打量着她身后站的于佳:“你是谁?”

于佳昨天只是隔着玻璃瞥了一眼,头一次与这孩子面对面,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再怎么冷静,心绪也有些震荡。

陈子惠抢先说:“她是路过的,马上就走。”

于佳用尽可能轻柔的声音说:“对,路过,我马上就走。”

宝宝转而问陈子惠:“爸爸怎么还没回来?”

“他要晚上才回来。”陈子惠过去,拿了一本故事书递给他,“乖,先看下这本书,奶奶马上进来陪你看动画片。”

她过来,关上门,正要说话,于佳突然问:“他的手术结果怎么样?”

换个时间,按陈子惠的性格,肯定会毫不客气地呛上一句“不关你的事”,可是现在她身处异国,心情低落,提不起精神发作,黯然回答:“检查结果还没完全出来,还要等复查。”

于佳沉默片刻:“既然这样,你专心照顾孩子吧。”

“哎,那件事怎么办?”

“我跟女儿明天就会回去,我会尽力不让他们过度接触。至于你,”于佳盯了陈子惠一眼,“算了,你现在也做不了什么,最好还是跟你父亲和你丈夫好好商量一下,怎么阻止高翔才最有效,他们肯定有办法的。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

于佳匆匆下楼,回头看着医院大楼,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她本以为经过昨天来过医院之后,左思安会知难而退,可是等她与Peter 吃完饭回到酒店,再去左思安房间,谈起第二天Peter 打算带她们去哪些地方游玩,左思安却回答说:“你跟Peter 去玩吧,我跟高翔约好了,他明天早上会来接我,晚上大概会回得比较晚。”

“你还是打算来纽约读大学?”

左思安肯定地点头。

她大怒:“我跟你说的话,你究竟有没有听进去?”

“妈妈,我们不要在酒店里吵架行不行,您早点儿休息吧。”

女儿如此执迷不悟,于佳为之气结,第二天与Peter 游览了两处景点,实在没什么心情,便独自再次来到医院。她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她含蓄的提醒没有奏效,那么就让陈子惠出面撒泼大闹,直接提醒左思安,等着她的绝对不仅仅是高翔一个人而已。至于陈子惠和高翔母子之间会因此掀起多大波澜,并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然而,意外地看到宝宝,却让于佳素来不易被干扰的情绪大受影响。这孩子的身体比同龄儿童要瘦弱得多,看上去还不到三岁的样子,穿着一套印了瓢虫图案的连体睡衣,相比小小的身体,脑袋的比例显得过大,头发稀少而发黄,可是他有一双形状酷似前夫和女儿的眼睛,明亮、灵动而微微含笑,连仰头看她的神情都让她觉得似曾相识。

是的,这就是左思安小时候的样子。她经常因为科研项目而出差,最长的一次去了将近半年,回来时左思安就是这样仰头看着她。小小的孩子看上去如此脆弱、可爱,甚至能够激发起她这样从不感情用事的人的心中潜伏的母爱。

想起女儿童年时她未能尽到的责任,想起那个曾经默默支持她、疼女儿疼得在她看来有些过分的男人,她一时百感交集。

不管怎么说,左学军从来都舍不得眼见女儿受半分伤害,她又怎么能主动让一个做事不管不顾、讲起话来锋利狠毒的女人再次去当面伤害女儿?她在一瞬间改变了主意。

站在纽约街头的寒风之中,于佳对自己说:这不算她软弱了,也不算是姑息,把消息传递给陈子惠,反正她和她的家人一定会全力阻止高翔留在美国的,至少让左思安享受一天开心的假期吧。

9 _

左思安确实正享受着她到美国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高翔一早去酒店接了她,带她去了大都会博物馆,两人在这个占地达13万平方米的博物馆内逛了半天时间,也只是走马观花看了一部分内容而已,她恋恋不舍,他许诺:“等以后有时间了我们再来。”

接下来,高翔陪左思安去了中央公园南部入口,体验这里标准的观光项目:乘马车游览中央公园。平时他看着装饰浮华的马车经过,总觉得坐在上面招摇而过,未免有些可笑,而在这个季节顶着严寒乘马车穿过中央公园就更有些犯傻的意味。不过他猜得不错,左思安尽管被冻得直哆嗦,却十分兴奋,两眼熠熠闪光,让他觉得这个傻还是犯得很值的。

从中央公园出来,他带她去自己最喜欢的店里吃过比萨,然后上了地铁,一起去看了左思安申请的纽约市立大学柏鲁克分校。这所学校在市区中心,与华尔街隔得不远,临街而建,由几栋楼房组成,结构显得十分紧凑,一座17 层的新教学楼接近完工,算是学校最主体的建筑,几乎说不上有完整的校园,其实没什么可参观的。

左思安抱住高翔的胳膊:“喂,你不要这么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好不好?

这里可号称是‘穷人的哈佛’。”

高翔苦笑:“幸好你妈妈没来,她的表情肯定不会比我好看。”

提起母亲,左思安默然,她清楚她如果坚持下去,于佳会对她有多失望。

出来以后,高翔不顾她的反对,还是强行带她去了哥伦比亚大学,这所常青藤名校看上去自然与纽约市立大学柏鲁克分校有着天壤之别,两人转了一圈,坐在学校图书馆的石阶上休息,高翔说:“我打算读这里的MBA,你再考虑一下,学费真的不是问题。

左思安摇头:“读公立大学也是一样的。”

“或者我们再去看看纽约大学,我有一个朋友在那里做神经生物学博士后,是个很有趣的人,我介绍你们认识。”

“我才不要认识他,明天我就要回去了,我只想跟你待在一起。”

夜色降临,他们去了洛克菲勒中心广场,那里树立着全纽约最高大的圣诞树,被彩灯、星星装点得流光溢彩,从12 月初举行亮灯仪式起,便热闹非凡,游客络绎不绝。到了圣诞假期,来自世界各地的观光客更是流连不绝。

高翔鼓励左思安去喷泉池铺制的冰场上滑冰,他坐在一边观看。缅因的冬天漫长寒冷,她在上一个寒假中已经学会了滑冰,控制冰刀还算不上特别熟练自如,可是他由衷地觉得,她戴着绒线帽子,穿着红色毛衣和黑色短裙,伸展双臂滑行着在他面前一掠而过,身姿轻盈优美,璀璨的灯光将她映照得如同穿行于一个华丽的梦中。

她兜了一圈,重新回到他的面前停下,面颊绯红,他伸手抱过她:“喜欢这里吗?”

准确地说,她喜欢的是此时此刻,但她不打算讲出来,只是用力点头:“我们上帝国大厦顶楼去好不好?”

“这么冷的天跑去帝国大厦顶楼,大概会比那天你带我去看波特兰灯塔更快冻个半死。”

“去嘛,好不容易来一趟。”

“那我们不如去世贸中心的双子塔,那里更高一些,听说还能看到自由女神像。”

“帝国大厦不一样啊。我的同学Sarah 听说我要来纽约,告诉我,她妈妈是汤姆·汉克斯的头号粉丝,把《西雅图夜未眠》看了好多遍,还老念叨着要她将来到帝国大厦顶层举行婚礼。”

两人来到帝国大厦,排了好长的队才轮到,坐电梯上去,到了顶层,整个纽约在他们眼底。正下方是曼哈顿巨大而密集的建筑群,道路如同流动的光的河流,而哈得孙河闪着波光与之辉映,城市里的灯火连绵地闪烁着,一直延伸到了视线尽头。

朔风扑面而来,他抱住她,用外套裹着她:“像不像我们在阿里看到的星空突然出现在了脚下?”

“这个密集程度有点儿像,若迪姐姐说她盯着那里的星空看,看得久了,简直会犯密集恐惧症,觉得那里的天空承载不了那么多星星。”

如此亲密的时刻,她突然提到他的前任女友,让他有些哭笑不得,可是她显然完全没想到这个关系,继续说:“还是那里的星空美,安静,又高远纯净,纽约的夜晚看着繁华得超出想象,感觉太喧嚣、太科幻了。”

“听起来你不大喜欢这个城市。”

“只是不大习惯吧,昨天来的路上,Peter 就说,在波特兰住久的人到纽约一定会犯乡下人进城恐惧症。”

“是不是昨晚的事给你留下阴影了?”

她摇头,实事求是地说:“没有啊,发生得太快,根本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了。”

“有没有害怕?”

“害怕是害怕,不过也算不上特别害怕。上个月你走之后,我就查了很多纽约的资料,看到不少人提到有遇到抢劫的经历,都说一定要准备一点儿钱,交出去就没事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碰上了。”

他怜惜地搂紧她:“你不讨厌这个地方就好。我喜欢这里,足够大、足够复杂,好像有无限的可能性。波特兰那种地方,更适合养老。也许再过几十年,我们可以去那种地方定居下来。”

她沉默不语,这一天里,她看上去都表现得轻松快乐,完全是在享受一个无忧无虑的假期,如果高翔不是足够了解她,大概也会认为医院里突然的惊骇和地铁遭遇的抢劫都没有给她留下任何阴影。

“小安,你在担心什么?”

“没有。”她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地透着紧张不安,“我只是有些害怕,超出期待的惊喜总显得不大真实,计划得太周详的事,也许很难实现。”

“这是什么傻话?小安。你妈妈昨天又跟你说了什么?”

“她还真没说太多——我妈这个人,不会浪费时间反复说一件事。可是,我不是小孩子了,高翔,就算她不说、你不说,我也明白我们两人要在一起,你要面对的反对,会比我大得多。”

“小安,记不记得你来美国之前,说想留在国内,我没有留你?”她点点头。“关于反对,我比你想的更多。可是,见到你以后,我才发现,有时候我们需要一点儿自私和不管不顾。我既然下了决心,那些问题都能解决的,你要对我有一点儿信心。”

她怔怔地看着他,眼睛幽深,却努力微笑出来:“嗯,我知道。”她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爱你,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在哪里都行。”

10 _

宝宝刚一出院,陈子惠便催促高翔回国:“你外公打来电话,说现在公司里事情很多,让你马上买机票回去。”

“宝宝还要复查,我现在怎么能走?”

“复查是三个月以后的事情,医院的路我又不是不认识,我带他去复查就行了,语言不通,我可以花钱请个翻译陪我。你赶紧回去,不要耽搁正事。”

“这几个月我都不在公司,公司照旧运转,有什么正事耽搁了?”

陈子惠再也忍不住,脱口而出:“你再待下去,早晚会被人勾了魂。”

他早看出陈子惠这段时间一直心神不宁,本来只当她是为宝宝担心,听到这话,不免一怔:“既然您提到这件事,我们现在谈谈也好。宝宝好了以后,我打算留在美国读书。”

“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他有些好笑,又有些厌烦,正色说:“妈妈,不管我做什么决定,都愿意跟家人商量沟通,但是您得明白,我不需要谁来同意或者批准。您要是总拿跟爸爸说话的口气来跟我说话,那我们就不用谈了。”

陈子惠一呆,记起儿子一向自有主见,而且她绷住劲头要一直惩罚丈夫,久而久之,高明知难而退,不仅不再主动求和示好,还开始刻意避开她,她当然没什么机会拿那个颐指气使的腔调跟他讲话了。她心底莫名一酸,气势顿时弱了下来:“你从来就没把我这个当妈的放在眼里。”

“好了好了,我当然把您放在眼里了,否则何必跟您谈我的计划。”

“你要留在美国,是想跟左思安在一起吗?”她咬牙讲出这个名字。

高翔直承不讳:“对。”

“你到底中了什么邪?天底下好女孩子多的是,你为什么非要跟她在一起?”

“我再怎么解释,您大概也理解不了,您干脆就当我是中了邪吧,这样就不必再问那么多为什么了。”

“你……你要是非这么做,我就让你外公切断你的经济来源,这个鬼地方什么都贵,没钱寸步难行,不要说读书,光这套公寓,每个月租金都要5000多美元,看你怎么负担得起?”

高翔哈哈大笑:“妈妈,您憋了半天,就想出了这么个主意啊。我可以去打工,住不起这里,负担月租1000 美元的便宜房子还是可以的。”

“你没这边的学历和工作经历,能打什么工?”

“洗盘子、送餐都可以啊。”

陈子惠一下呆住,然后站起来爆发了:“亏你说得出口,我养大你,是为了让你为一个女人做那种事的吗?前几天华文报纸上才登了一个送餐的福建人被几个黑人抢劫,活活打死。你讲这种话,是存心要把我也气成心脏病不成?”

“息怒,息怒,”高翔笑了,按她坐下,“我只是打个比方,在纽约找个谋生的差事并不难,那么多家里没钱的留学生都在这里活下来了。切断经济来源这一手,真的难不倒我。”

陈子惠气极,可是面对不急不恼的儿子,却无计可施:“我的话你不听也就算了,你外公叫你回去,你也打算不理吗?”

“我会回去的,只是要等宝宝做完检查之后。不如您先回国住一段时间,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陈子惠瞪大眼睛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再度暴跳起来:“这是那个左思安跟你提的吧?她可真狠毒,害死我弟弟,哄得你五迷三道还不够,居然还想把我赶回国,她好堂而皇之住进来,抢走宝宝。我就知道她一心恨着我们陈家,处心积虑想报复我们。”

“您这都想到哪里去了?这完全是我的想法。您不是一直吵着说这里的生活不习惯吗?”

“不用骗我了。你可别忘了,当初她刚生下宝宝,就威胁着要亲手掐死他。小小年纪就讲得出这种话来,后来又跑到我们家大闹,心眼算是恶毒透了。你想把宝宝交到她手里,天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来,我说什么也不会答应。我就待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陈子惠甩手回了自己卧室,高翔不禁望天长叹。

而左思安也与于佳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激烈争论。

在于佳的坚持下,左思安也申请了她选定的几所大学,到3 月春假时,她总共收到了七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其中包括于佳最为中意的伊立诺伊大学香槟分校,许诺提供全额奖学金。

然而过了几天,左思安告诉于佳,她打算写信通知校方,她不会去这所学校就读。于佳本来寄希望于高翔的家庭能断然阻止他。可是这段时间里,高翔一直与左思安保持着电话联系,每次通话之后,左思安的表情都是甜蜜而梦幻的,看不出有任何受到阻挠的痕迹。

于佳越来越觉得事情不妙,她努力告诫自己不要再有过激言辞,可是眼看左思安竟然准备放弃大好机会,就读一所她认为没有什么学术气氛的学校的会计专业,仍然气得心绪难平,不由得懊悔在纽约时的一时心软:如果让陈子惠撒泼大闹,最坏的结果大概也不过是左思安伤心几天而已。

Peter 再度提醒她,这样与女儿冷战,没有任何意义。

她恼怒地说:“她实在太不理智了,居然放弃排前三的公立大学不去,非要去上什么纽约市立大学。”

“你这样讲,对纽约市立大学毕业的人可不公平,那里可也出了不下十位诺贝尔奖得主,再说她准备读的柏鲁克学院在纽约市立大学里也相当不错,并不是人人都能被录取的,会计专业这几年的就业前景也很好,可以说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那里根本不是做学问的地方。”于佳断然地说。

Peter 呵呵直笑:“我能理解你对女儿的期待,但那是她的人生,不是吗?”

“你大概认为我是个控制欲强盛得可怕的母亲吧?可是你们美国人不明白,在中国家庭里,没有人的人生是纯然独立的,父母和子女终其一生都相互交织影响,没有人能完全摆脱亲人,不光我对小安是这样,高翔的家人对他也是一样的。”

Peter 只得承认文化差异是强大的,而于佳也是不可说服的。他举手投降:“好吧好吧,亲爱的,‘我们美国人’不再对这件事发表看法了,你处理就好,但有一件事,你得为你女儿6 月份的高中毕业舞会做准备了。”

于佳疑惑不解:“什么舞会?毕业不是举行个典礼拍个照就完事了吗?”

“嗨,毕业舞会对美国小孩来讲可是大日子,我至今还记得当年跟我一起跳舞的女孩子,这是很多人一生中最快乐、最值得珍藏的回忆之一。你该陪安选件合适的衣服,问问她有没有男孩子约她。”

“她要肯跟这边的男孩子约会,去参加舞会,我倒也不必犯愁了。”

左思安同样对同学们提前好几个月便开始为毕业舞会忙碌颇不理解,经Sarah 解释后,才知道这个舞会对美国青少年的整个学生时代来说都意义非凡,女生们挑选起晚装的认真劲头不亚于日后挑婚纱,而猜测哪个男生会约哪个女生则是另一大乐趣所在。

她在学校两年里埋头用功,不愿意参与社交,本来跟同学都只是点头说“Hi”的交情。唯独Sarah 十分活泼,某天突然跳到她面前,扑闪着一双棕色的大眼睛,一脸无辜地请她帮忙补习物理和数学,并且问她收费多少。她大吃一惊,慌忙摆手说不收钱,Sarah 被她的反应逗得哈哈大笑,两人由此熟识起来。

这天Sarah 约她一起到波特兰最大的购物中心去挑选礼服,两人一家家商店逛着,她等在试衣间外,看着Sarah 一件件试穿,负责进行评论。然而她们的认识并不统一,她能贡献的意见是“挺漂亮”“有点儿紧”,Sarah 要的评价是够不够“sexwww.loushuwu.ccartin 前两天还在问我能不能来约你,我要他自己跟你说,他说你看上去太害羞,其实他才是害羞到了离谱的地步。”

Sarah 说的Martin 是她的堂兄,左思安跟他只有几面之交,讲的话大概不会超过十句,顿时更加尴尬,连连摇头,正要说话,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将Sarah 手里的粉色礼服接过去:“试试这件吧,她们说得没错,你穿一定很好看。”

她愕然回头,高翔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她一怔,跳起来搂住他的脖子:“你怎么来了?”

“我得回国一趟。”他补充道,“放心,我处理完事情很快会回来,你现在正放春假,走之前,我想带你去几个城市转一转。希望能说服你妈妈同意你去。”

左思安瞥见Sarah 一脸的惊讶,显然是没想到她会与一个男人有这样的亲密举动,不过她心花怒放,什么也顾不上了,用力点头:“我一定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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