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供奉老夫子的。」他抬起頭,「陛下您瞧瞧,這些貼出來的字,寫得好不好?」
那是一幅很仔細保養過的桑皮紙。我不好文字,只讀一遍內容:鼓聲鏘鏘,江水湯湯。牡丹以艷,綠竹以茂,玉堂春以出塵;喧吟滔滔,伐輪坎坎。貴者以勢,富者以財,親故者以媚情。
老頭眯眼笑道:「這是景泰七年的時務策。我特地謄寫後掛於此處留念。那次春闈,老生考了三十六名。」
瞅他一眼,三十六名有什麼好得意的。
「嗐…」老頭叫起來,「能坐進漢章院的試場已是不易。那年是南宮家的冒八老爺當家,嚴苛出名的。大家從五湖四海過來,聚在河伯院裡做題,前二十的位次才選拔去京都殿試。」
「我雖沒去殿試,心中已很滿意。烏洛蘭族本不善於時務文章,願意識字的都沒幾個。回到老家,族人可拿我當老夫子供著呢。」
老頭搖頭晃腦的。那張陳舊的泛黃的卷頁上,真的有景泰七年的章戳。景泰七年,那會兒父皇還在做儲君吧。四十多年過去。不知道宣和年間,皇叔有沒有舉辦過春闈。指縫間流淌過冰涼的溪水。漢章院早名存實亡,就在我被擄去南嶺的那年。
小舟隨波浪上下起伏,瀾江水沉悶不語。長公引我來,自然有他的意圖。
「陛下,咱們雖是外族,但與中原相依相存。」他說,「波波長大了,有他的抱負。可他死了…」
「他死了。有些事沒法講清是非對錯。而活著的人,都要找到最有利的方式活著。」
我轉過身,細想他要表達什麼。
他依然眯著眼,忽而轉過話題:「慶禧那幾年,其實我和君上一樣難過。等陛下將來重建漢章院,咱們族要選幾個聰明的兒孫,再去考場試一回。」
後來長公走了。留下我在白檀香瀰漫的溫池裡浸泡。剛去南嶺那幾年,看守屋子的內監總嘲笑我是阿降物,因為我是京都送來投降的。阿降物身無四兩肉,一受驚就尿褲子。他們總喜歡嘖嘖笑,而我一聽到這種笑聲就要打人。於是我的背給打駝了。南嶺的男孩們喜歡玩划槳,為了證明自己不是阿降物,我常常半夜爬上小舟練臂力。劃得越久,我越開心。有一次膽大,划去湍流中心,船翻了,木筏打橫划過下半張臉,差點切掉下巴。那時我頭一個想法是,那幫閹人又要嘖嘖笑了。於是誰也沒告訴,即使疼得牙根也酸了。
那年我十三歲。十三歲的年紀,我本該在漢章院讀書的。白牆青瓦,綠藤橫生,冬天有暖爐,有好看的宮人沏茶。授課的老夫子一定批評我的功課,而父皇會帶我回去,嚴詞訓斥一番。然而這些從沒發生過。溫池的水霧散開,我很少回憶南嶺的經歷,今天卻不一樣,這些事帶著憂傷,隨四面升起
的水霧一起散開。福兮禍兮,吾心勇矣。國兮家兮,吾心往矣。小時候在瓊華宮聽過的曲子,音符模糊又清晰。那年在鄴城酒莊,小冰淒淒婉婉唱出來。我當時就想哭。那個努力划槳的男孩禁不住痛哭流涕。
抹開滿臉汗水,泉水讓周身毛孔都張開,思緒飄浮在天靈蓋。阿松進來查看兩次,我在這裡泡得夠久了。
「主子,我聽到一件怪事。」
先回去再說。我出來大半天,現在餓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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