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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從什麼角度觀察,木匠沃格爾一家都是平凡的普通市民,平凡程度甚至低於均值。年輕的沃格爾先生和太太都不關心家門外的世界,街上大吵大鬧的青年團成員?不了謝謝。被縱火的猶太教堂?那是別人的事。興登堡總統?國會選舉?一個坐過牢但不知為何霸占了德國權力高地的油漆匠?誰有空看這些麻煩事呢。只要桌上還有麵包,家具店還接得到訂單,木匠沃格爾先生就可以快活地過他的平凡日子。

木匠沃格爾去世的那天是個濕漉漉的春日。他開著借來的車運送一個剛做好的衣櫥,那是個漂亮的衣櫥,橡木做的,打磨得像鏡面一樣光滑,購買者的姓名首字母縮寫藏在鳶尾花浮雕里。一對富有的夫婦訂造了這個衣櫥,要求送到度夏用的鄉間大宅。

衣櫥最終沒有到達目的地。汽車被過路人發現的時候,側翻在森林裡,不遠處是公路的轉彎處,木匠和同去的雕刻師已經沒有呼吸了,橡木衣櫥被甩出車廂,撞上了一棵樹,摔裂了。警方調查開始得很慢,結束得很快,毫無疑問,車在轉彎的時候打滑,順著滿是泥漿的斜坡滾進樹林,司機和乘客也許沒有當場斃命,但從傷勢看來,就算當時馬上送醫,活下來的機會也不大。

沃格爾太太賣掉了家具作坊和裡面的設備,搬到了日後將會被蘇聯紅軍占領的利滕貝格,帶著兩個年幼的兒子住進一間更小的公寓,靠父母和丈夫留下來的一點積蓄度日,偶爾做些縫紉之類的零工。戰爭開始之後生活反而好過了一些,母親到工廠里縫製士兵制服,漢斯參加了國防軍,純粹是為了那份固定的薪餉。隨著德國在海外節節勝利,他們得到的好處更多了,幾乎每個月都能分到整箱的食物和酒,有時還有肥皂、布料和巧克力。普通人的好日子仿佛再次回來了。

戰爭結束的時候這一切又被擊碎了。盟軍投下來的炸彈在稍遠處爆炸,摧毀了麵包店,炸開了沃格爾家朝向街道的那面牆,滿地狼藉,客廳里全是碎玻璃和磚塊,父親親手做的櫥櫃被彈片打穿,留下一個足以放進拳頭的大洞。漢斯兩周前被調去守衛郊區的一個軍火庫,至今沒有回來,無法確定是不是還活著。母親和萊納收拾了稍微值錢的東西,在火車橋的橋洞下睡了幾個星期,那裡擁擠不堪,滿是像他們這樣的人,從自己家裡逃出來,有的抱著匆匆搶救出來的微薄財物,有的只有一張舊毯子,所有人都一臉塵土,眼神呆滯,好像從夢裡驚醒,發現自己一腳踩進更深的噩夢裡。

漢斯終究還是回來了,深夜裡,怕得發抖,像只老鼠。他穿著一件撿來的襯衫,上面染著噴濺狀的血跡,散發出糞便和腐肉的臭味。因為害怕被盟軍士兵認出,他早就扔了國防軍制服,儘管母親沒有說什麼,但兩個兒子都能看出她始終沒有原諒這個舉動。沃格爾一家回到了損毀的公寓裡,因為沒有別的選擇了。他們把帆布和床單掛在牆壁本應該在的地方,勉強應付,直到蘇聯人領著工程師來拆除了危房,把他們重新安置到匆忙建起的水泥盒子裡為止。

母親和漢斯之間隱隱約約的矛盾在漢斯決定去德意志郵政工作的時候徹底露出了血淋淋的裂口。沃格爾太太把柏林的占領者——蘇聯人、美國人、英國人和法國人——視作絕對的仇敵,禁止漢斯和這裡面的任何一方扯上關係,而漢斯完全不能理解母親的想法,他渴望過上「正常」的生活,如果蘇聯人能帶來這種生活,那也無所謂。十五歲的萊納夾在他們兩個中間,不知道該說什麼,為了避免同時受到雙方的叱責,只好躲起來。

漢斯是在1949年聖誕節前搬走的,事先沒有預兆,某個早上忽然就提著箱子走了。這間逼仄昏暗的公寓裡就只剩下萊納和母親。萊納開始問一些以前不敢開口的問題,關於父親,戰爭,柏林,漢斯在戰時做的事。母親不願意談論這一切,話題一旦越過1945年的界線,她就聲稱頭暈,要到臥室里躺下。

母親的房間現在空著。她去世之後,萊納就沒有進去過,更別說收拾遺物了。他打開燈,在門口站了一會,目光落在發黃的床單上,然後是梳妝檯上的首飾盒和梳子,椅子上放著沒看完的書,一截用作書籤的明黃緞帶從頁間露出。母親喜歡讀書,漢斯卻完全相反。萊納關上燈,脫掉外套,回到自己的臥室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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