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來躺下了,但又想起了陌生人給他看的文件,重新坐起來,擰亮檯燈,用毯子蓋過頭,雙手抱著膝蓋,一動不動地盯著毛毯的紋路。照片裡的屍體已經沒有臉了,幸好複印件是黑白的,那些撕裂的肉和碎骨看上去是一團亂糟糟的黑影。屍體可以是任何人,但從衣服和錢包看來,肯定就是漢斯。他的手又開始發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憤怒。萊納攥緊了床單,強迫自己回想小時候家具作坊樓上的廚房,那裡既明亮又溫暖,有糖漿和牛油的甜蜜氣味。餐桌上有漢斯的木頭玩具和吃了一半的甜杏果醬。父親在樓下切割木板,手鋸的聲音富有規律,萊納閉上眼睛,讓呼吸重新平穩下來。
然而那個自稱安德烈的陌生人可信嗎?文件可以偽造,人經常說謊,也許漢斯還活著,被英國人囚禁了起來,但他們沒理由要花費精力這麼做。萊納不認為自己值得任何人花時間。
他掀開毯子,仰躺著,看著天花板,轉而琢磨安德烈。這人給他的感覺無從形容,不像萊納認識的任何一個人,第一眼看上去就值得信任,但又隱隱令人不安,笑起來的時候尤其,好像安德烈早在萊納出生之前就認識他,而且知道許多個和萊納密切相關的笑話,但是打定主意不說出來。萊納思忖著這個陌生人從哪裡來,他的德語太流利,不像外國人,但也沒有好到能確鑿地說就是本地人。也許是南部某處來的,奧地利邊境附近的某一個無名村鎮。他為什麼會和英國人混在一起?漢斯又為什麼和他混在一起?
萊納沒有這些問題的答案。他翻了個身,蜷縮起來,在客廳的鐘敲響午夜之前就睡著了,忘記熄滅檯燈。
——
他嘗試實踐安德烈給的建議,「徹底忘記這件事」。然而「這件事」盤踞在腦海里,像條蟒蛇,吞食別的思緒,膨脹得越來越大,直至占滿了他清醒著的每一個小時。漢斯在德意志郵政的同事不再張貼尋人啟事,甚至不願意談論漢斯這個人,也躲著萊納,似乎已經猜出了漢斯的下場。和安德烈見面之後的一個星期里,萊納不管走到哪裡都覺得有人在看自己,甚至留意到同一個穿風衣的男人總在上下班路上出沒,他沒有明目張胆地跟蹤萊納,但很明顯不是個友善的路人。萊納無法確定到底是斯塔西真的在盯梢,還是自己已經瘋了。
有一次他差點忍不住跑進「麻雀」咖啡店去找安德烈。從使館下班之後他騎著自行車去了柏林西北面的法國占領區,停在咖啡店的前一個路口。坐在電線桿旁邊的報童上下打量他,右手搭在綁著皮帶的木箱子上,估量這個瘦弱的年輕人有沒有錢買一包高盧牌香菸,很快斷定萊納不是潛在顧客,移開了目光。
就是在這個時候,萊納又看見了穿風衣的男人,那人戴著灰色毛線帽,很可能因為頭髮不剩多少了。察覺到萊納的目光,那個人走開了,沿著街道往前,快到一棟布滿彈孔的廢棄房子的時候拐進小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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