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這又與他何干呢?無論如何,他都沒有一條活路。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卻忽然覺得臉頰一燙,是火苗般的淚像斷了線的珊瑚串一樣滾下來。
乘嵐抬手擦淨了他臉頰的淚,動作溫柔,面上卻沒有任何表情,聲音更是咬牙切齒,恨不得將他生吞活剝一般:「你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紅沖看著他,眨了眨眼睛:「你不是也覺得我妖性大發,就不怕我現在要殺你?」
「嗡」地一聲,掛在牆上的藏官刀落在二人之間,似乎在提醒他們之間的「同生共死契」。
紅沖垂眸看著,忽然輕笑出聲。
他差點忘了,還有這回事,幸好如今這已不足為懼。
這份契約立時誠摯,但在不滅真火之前,都算不得什麼。紅沖靜靜地凝視片刻,抬眼之際,乘嵐只來得及看到紅沖眼中尚未全然消散的火光,他猝不及防地悶咳一聲。
同生共死契被抹去了。
乘嵐不動聲色地咽下喉頭湧上的一口逆氣,只覺得呼吸之間多了一絲細微的鐵鏽味。他能感知到抹除契約的手法十分高明,並不曾在他神識、軀體留下任何創傷,所以這全是他被一口氣頂得順不過來,甚至險些吐出一口血來。
他握緊了拳頭,幾乎聽不到自己的心跳聲:「究竟是怎麼了?」
紅沖淡淡道:「只是提醒你莫要執迷不悟。」
這話實在傷人。
他眼睜睜看著乘嵐將臉埋入掌心,似乎是一時間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表情,面對這個「性情大變」的自己,卻又用真氣將一旁放著的一個焦黑竹籃,放在自己手邊。
「這是你師尊的遺物。」乘嵐悶悶的聲音傳來:「我趕到時,他還有猶有一絲殘念,他跟我說……『帶紅沖回家』。」
紅沖瞥了一眼,便愣住了。
那竹籃里放著的不是什麼流光溢彩的寶物,而是一個……活像是塊奇形怪狀的石頭,黃灰兩色,縫隙里夾雜著草屑、灰土和石礫,邊緣極不規律。
但紅沖認得,那是一個被啃了一半的窩窩頭,在術法作用下維持原樣十幾年,裂縫裡還夾著一顆乳白色的小丸。
像是一顆殘缺的乳牙,也像一顆蓮子。
是方赭衣在亂葬崗用來滅殺、煉化朱不秋所用出的那顆蓮子——這顆本該因此損失的蓮子如今安然無恙,定是朱不秋沒有任何抵抗,反而主動接受了一切……可是,為什麼呢?
他已有兩顆新的蓮子,哪怕不是方赭衣的對手,卻也不妨礙他點燃熔爐。
這顆蓮子於他有什麼益處呢……朱不秋想要的只是他完成使命,償還因果,自然知道他只要點燃自己,也能解放熔爐,不是嗎?
可他看著是那個窩窩頭,無端地紅了眼眶。
他在街坊的破物堆里呆了很久,他身形小又默不作聲,一直沒有人注意到他.那個窩窩頭,是有一天被人落在地上沾了灰,又遭來往行人踢來踏去,最終被一個乞丐撿到的。
乞丐搓了搓窩窩頭,本想獨吞,似乎是因為他好奇的目光追隨著窩窩頭,如有實質,叫乞丐無法忽略,於是成為了第一個注意到他的人。
乞丐說:這裡怎麼有個小孩啊,真是。
乞丐說:喂,別盯著看啊,再看我打你了。
但是最後,乞丐把窩窩頭掰成兩半,又比對半天,把比較大的那一半塞進他懷裡。
乞丐說:真晦氣。省著點吃啊,我懶得管你了。
乞丐走了,但他看得到,乞丐在街角試圖把「破物堆里有個小孩」這件事告訴很多人,只是沒有人停下來聽,更沒有人願意相信。
直到一個鬚髮皆白的高瘦老頭,他聽完這些,送給了乞丐一盞竹葉盛著的瓊漿玉釀。
「百病康健,人生順遂。」老頭嘴唇翕動,無聲念過,乞丐就像是喝醉了酒,暈乎乎地離開了街角。
他似乎知道老人會向自己的方向走來,不知為何,手忙腳亂地將窩窩頭塞入口中,卻第一口就被咯的口唇生痛……然後,他就被那個老人從雜物堆里抱了出來。
明明那時他什麼都不記得,這段記憶後來也漸漸淡去,以至於在亂葬崗捧著那兩顆新生的蓮子時,他甚至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放棄」它們。
直到看到這塊姍姍來遲的窩窩頭,似乎終於喚開了他眼前的迷霧。
就像厲鬼厭憎人的虛偽,卻還是掐訣令人康健順遂;就像朱不秋恨極他拋棄使命,說他貪圖享樂,卻又將這塊窩窩頭悄悄保存了十幾年,因為知道這是引他入世的源頭,如今又不惜殘魂被方赭衣煉做丹丸,也要換回這一顆蓮子。
究竟是全然只為償還因果,還是私心作祟,哪怕終將死去,多少想讓他這一路走得容易些……如今早已說不清了。
而他似乎也是如此,身為妖物,卻貪戀世間人情,辨不清、放不下。
所以曾有人在東海岸關卡想要英雄救美時,就已經在他的心裡留下印記,哪怕他曾經不以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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