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少年,林黛玉似的樣貌,魯智深似的做派,蹬蹬蹬走到林連雀面前,脫下木屐就要往人頭上抽,可惜身高不夠,抽人還得蹦起來。
「誒呦小鶴兒。」林連雀特不見外地說,「你這看起來又弱柳扶風了不少啊,能活過明年不?」
「去你丫的,少咒我活那麼久。」少年夠不著林連雀的頭,乾脆在他身上抽了一下,把木屐扔到地上,「我看今年七月前帳就能走完,買賣做完趕緊死,這破世道我是一天都多活不了。」
旁邊的夥計面色如常地聽著這倆人聊天,顯然是習慣了,少年對夥計擺擺手,「你下去吧,再來客人就說我今天有事,改日另約。」
「喏。」夥計退下。
二樓是個大平台,除了琳琅滿目的書畫架子,還有一台書桌一張榻。
少年五大三粗地在榻上坐下,從桌子上端起一隻碗,捏著鼻子一口氣喝乾。
「有長進。」林連雀給他鼓掌,「現在喝藥不用一哭二鬧三上吊了。」
「去你丫的。」少年帶著點厭倦的不耐煩,「有事說事,上周你那破信就寄來了,說得雲遮霧繞的,我看了連著好幾天都沒睡好,每天還得多添一碗藥。」
「我說的是事實,之前你喝藥的時候可不就是拳打鎮關西腳踩西門慶的,要我說你們賀家人脾氣都不好,動輒就一拳錘碎黃鶴樓一腳踢翻鸚鵡洲……」
少年嘖了一聲,抄起桌上的硯台。
林連雀立刻從善如流道:「說正事,我來是勸你搬家的。」
少年手裡的硯台又舉高了一點。
「真的,大實話。」林連雀抬手一個猴子摘桃,把硯台摘下來,「我來就是為了勸你走,多的我也管不了,至少十三行的有一個算一個,能走的都得走。」
「賀家是四大姓之一,你說話比我好使。」他又道,「時間不多了,咱們這類人里人為財死的太多,你要能幫,就幫我一塊勸勸。」
少年聽完沒說話,雙手抄在袖管里,撓虱子似的到處撓,片刻後林連雀看不下去,強行把他的手拽出來,「不舒服就喝藥,別自個兒糟蹋自個兒,眼下可全靠你了。」
「滾。」少年不耐煩地把他的手拍開,「跟下頭的人說,硃砂罐子裡的藥給我煎一帖送上來。」
林連雀去了,片刻後端著碗上來,少年接過碗一飲而盡,然後他闔著眼,像睡著了似的歪在榻上,沉默了很久。
林連雀也不說話,在房間裡轉著看畫。
他來找的人是賀家堂主之一,少年名為賀唳,林連雀和他混得熟了,一直叫人小鶴兒。
和他們這種依附十三行的外家人不同,賀唳出身於賀家本家,親娘在嫡系裡的地位很高,是個地地道道的金貴人。
按十三行傳統,這種金尊玉貴的人物一般都不會親自出洋,更不會來西大陸這種鳥不拉屎的蠻夷之地,但賀唳是個例外,這人平生就倆愛好:一個是賺錢,一個是找死。
賺錢自不必說,整個十三行就沒有誰不愛這個,至於後一個愛好,則和賀家家傳有點關係——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賀家嫡系男子大都有不足之症,先天病秧子。
但賀家又是四大姓里最清貴的,從商之前賀家是簪纓世家,家裡好幾個探花郎,據說以賀家人的才學點狀元也不是問題,但他家人都長得好看,連皇上都喜歡把探花點給賀家子。後來賀家從商,本家依然代代都出風流人物,不少都是活不長的。
廣州有句話:十個賀家郎湊不夠一部話本,一個賀家郎能養活十個說書人。意思是賀家男人短命,十個加起來活不過別人家一個,但是賀家男人又都風華無兩,二三十年的壽命勝過人家活幾輩子。廣州各大茶館但凡講點傳奇故事,裡頭男的大多姓賀。
賀唳作為本家人,基本上穩穩噹噹地繼承了賀家男郎的大部分特徵:長得好,善書畫,精音律,活不長。繼承得太完美,以至於有點物極必反,性格相當不友善,基本上見誰罵誰,整個人煩躁里透著股疲倦,張口閉口就是老子真他丫的活夠了到底什麼時候死,我命短所以這錢活該我賺,誰攔我賺錢我就死你面前。
賀唳找死的辦法就是賺錢,以他的身體不用多麻煩,一天花八個時辰打算盤,保證活不過三十。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找死的不怕沒活夠的,他這麼一路找死找下去,還真找得盆滿缽滿,後來賀唳覺得這麼在廣州待著太沒勁,生命缺乏挑戰性,乾脆親自出海,直接跑到西大陸來找死,啊不賺錢。
林連雀覺得這小孩就是藥喝多了,中藥太苦,也不能怪喝藥的人喝出狂躁症。
賀唳幹什麼都不耐煩,唯獨喝藥喝得老老實實,一邊撒潑一邊喝的那種老實。據說這是他親娘交代的,兒子下西洋之前女人就說了這麼一句話:愛咋咋地,藥必須喝。
林連雀在二樓轉了八圈,把賀唳的畫從頭到尾看了一遍,順帶抄了幾張他覺得好的塞在袖子裡,就在他開始轉第九圈的時候,榻上的人終於睜開了眼。
賀唳看起來是想了很多東西,整個顯得更加疲倦,沙啞道:「什麼時候開打?」
林連雀:「啊?」
「啊什麼啊。」賀唳不耐煩道,「你敢來跟我說這些,要麼是被你夫人休了腦子開始不正常了,要麼就是神聖帝國和白金漢要打仗了。」
「還得是你。」林連雀鬆了口氣,心說真是給我省了大事,你們賀家人真是人精轉世活該命短,「具體時間不清楚,不過要撤,我建議七天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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