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逢聲在火光中顛三倒四地唱道:「明明明月是前身,他鄉為異客,久不做歸人——」
等走到對岸,賀唳趴在他肩上,沙啞地開口:「放我下來。」
「你真是我命里的冤家。」潘逢聲嘆了口氣,把少年放下來,扶著他站穩,「當年那晚我就不該在八十一樓喝酒——又要幹啥?」
賀唳緩了緩,併攏雙指放入口中,吹出一道尖銳的哨音。
林記的信鷹在半空應了一聲,盤旋著落了下來,在賀唳面前撲閃了一下,接著往前飛去。
賀唳跟著鷹,一瘸一拐地往前走。
直至走到一條大船前,船上有血腥味,船身塗著林記商號的標誌。
賀唳一揮手,夥計們手腳麻利地上了船,立刻開始準備,很快將風帆降了下來,隨時準備啟程。
信鷹落在桅杆上,仰頭長長地嘶鳴。
賀唳不要潘逢聲扶他,自己慢慢走上船,一路向前,最後在船頭停下腳步。
他看著不遠處負手而立的人,問:「撐得住麼?」
「都說了,一炷香之內,我是無敵的。」那人轉過身,含笑道:「小鶴兒你可不能看不起人。」
賀唳和他對視,片刻後說:「你還有什麼要交代的。」
「衛兵隊的人我已經處理了,人命債人命償,現在兩清了。」林連雀道,「剩下的撫恤之類,你去朱雀坊找帳房……」
「生意上的事不用你說。」賀唳打斷他的話,「我說了,林記的事我會管到底,我是在問你。」
他看著林連雀,再次問了一遍:「有什麼我能幫你做的?」
短暫的沉默後,林連雀從口袋裡掏出一封信,白色的防水箋,用蠟仔細地封了口。
「這封信,你幫我送去吧。」林連雀輕輕地笑了一下,「你知道地址,要是你不想去慕德蘭,從聖廷寄過去也行。」
賀唳接過信,道:「我會親自送去。」
林連雀:「……那我就不說謝了。」
交出那封信,林連雀像是鬆了口氣,他慢慢彎下腰,咳嗽一聲,最後在船頭坐了下來。
「賀堂主。」他說,「開船吧,我想再看一看海。」
賀唳狠狠閉了閉眼,轉身道:「開船!」
潘逢聲在遠處看著他倆,此刻也揚聲道:「開船!」
夥計們一聲連一聲,船很快動了起來,林連雀閉上眼,聽著耳邊綿延不絕的吆喝,開船,開船,在廣州水邊,在江南茶道,在京師河口,在北疆海港,但凡風帆揚起處,總有這樣的吆喝,它意味著滿船的新茶與上好的絲綢,青瓷碗盛著碧螺春,碗蓋一扣,清脆有聲。
還有那萬里波濤之外,朱雀棲息的坊市,沒有臉皮的師長和他同樣寡廉鮮恥的學生,一群人圍著吃白肉火鍋。
張燈結彩的大年夜,有人在市井煙火中回過頭,朝他溫和地笑了起來。
那人喚他:雀生。
「哎。」林連雀突然開口,對賀唳說:「你琴借我用用唄。」
賀唳沒說話,直接把他的琴抱了過來,林連雀試了試弦,手有點抖,但他還是指間一勾,奏出一支曲調。
船已經行到了海上,逐漸看得到月亮,濤聲里,林連雀突然唱道:
「百年裡,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歌聲戛然而止,有血開始從他的嘴裡湧出。
林記的大夥計遠遠看著,看到東家背上的文身像暈開的墨,逐漸化為虛無。
婦人閉了閉眼,高聲唱道:「百年裡,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林記所有的夥計都停了手裡的活,齊聲應道:「百年裡,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船頭,隨著文身化開,林連雀的身體迅速衰敗下去,像一張窗紙,突然破開許多的洞,源源不斷地湧出血來。
這是方才凶獸為他擋住的子彈,一炷香的時間已過,祀身的報應來了。
林連雀已經撥不動琴,賀唳狠狠地抹了把臉,一屁股他在身邊坐下,扶著他的手,猛地盪開七弦。
潘逢聲走上前,對著林連雀一撩袖袍,長揖至地。
而後他深吸一口氣,提調唱道:「百年裡,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
思量!能幾許,憂愁風雨,一半相妨。
又何須,抵死說短論長?
幸對清風皓月,苔茵展、雲幕高張。
江南好,千鍾美酒,一曲滿庭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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