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月說的對,他最後的執念就是要見阿月最後一面。
因為他知道阿月從一開始就做好了赴死的決心。
月無憶顫抖著抬起手,卻不敢觸摸那張和自己相似的容顏。
阿月笑了,她張開雙臂,輕輕抱住了月無憶。
「別再看著我的臉了,我不想讓你以後在湖畔只會看著自己的倒影掉眼淚。」
她滿身血污,卻沒有讓月無憶的白衣沾染分毫殷紅。
阿月安靜地倚在月無憶的頸側,笑著說:
「現在你自由了。」
月無憶閉上眼,灼燙的淚水無聲滾落。
他幾乎發不出聲音,用盡全力,卻只能喃喃重複著那句無力的「不要死」。
一聲輕嘆落在月無憶的耳畔,帶著細不可聞的哽咽:
「無憶,換一句。」
「……我愛你。」
「嗯,我也是。」
這句話如同某個訊號,阿月的身體變得虛幻明滅,清越的聲線變成了斷斷續續的嘶啞氣聲:
「我說過,我這一生就是用來愛著你的……無憶,你給予我的,這天地賜予我的,我都還清了……
「說了那麼多次的我就是你……這次就算啦,你要比我長命,你要替我看看,太平盛世究竟是何模樣……」
月無憶顫抖著點頭,想要收攏懷抱,又唯恐阿月的身軀就此消散在他懷中。
「別說了,阿月,別說了,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斷了線的眼淚砸下,穿破阿月虛幻的身影,消融成血色的漣漪。
他就要看不見她了。
「無憶,帶我回山神廟吧……」
「好,我現在就帶你回去。」
月無憶抱著身形明滅的阿月,重新回到杳無人煙的荒山。
山神廟裡,只剩下月色照亮他的眼眸。
阿月身上殷紅的血衣逐漸褪色,她伏在月無憶的懷中,小聲問:
「月亮出來了嗎?真漂亮,我喜歡月這個字,也喜歡你的名字……無憶,你給我取個名字吧……」
月無憶跪坐在山神廟的高台下,勉強笑著問:
「月予憶,這個名字怎麼樣?我想了好久,現在才有機會告訴你。你會喜歡嗎?」
他沒能等來阿月的回答。
懷中的身影破碎成斑斕流光,在月無憶的淚光朦朧中歸於月色,消散在天地之間。
黯淡無光的小瓷像從月無憶的懷中墜落。
一聲輕響,神像碎裂成了一地純白瓷片。
月無憶徒勞地伸出手,試圖把瓷片重新拼湊成她的樣貌。
可決堤的淚水混雜著無力的嗚咽,剝奪了月無憶的所有力氣。
山神回應過那麼多凡人的祈願。
這次,山神自己的心愿,無人能應答了。
————?————
「荒山血屠」成了江羅烽罪孽一生最後的句點。
江羅烽與他手下一萬將士在山神手中喪命,這樣的傳聞最終成為神話傳說。
有人讚頌山神殺伐果決,有人忌憚精怪果真殘酷無情。
而對於當年從荒山離開的那些凡人來說,山神對他們有著世代不能忘記的救命之恩。
如果山神殺江羅烽有罪,那這罪孽,他們要替山神一起擔著。
十年,滄海桑田。
江羅烽的勢力被蕭頌山吞併瓦解殆盡,而後,蕭頌山稱帝。
阿月曾經心心念念的太平盛世,如今得見。
當年在山腳下的凡人,如今依舊供奉著山神的塑像。
卻無人再見過兩位白衣的神明。
包括新帝蕭頌山。
他曾不顧一切阻攔獨自回到荒山。
沒有厲鬼冤魂、沒有山神精怪,當年的屍山血海如今已被落葉與塵土掩埋。
荒山有靈,替魂歸天地的山神將一切污濁罪孽埋葬。
蕭頌山到最後都不知道,兩位山神究竟是十年前就已離去,還是化為凡人,並肩行走於天地間。
當年的山神廟如今仍有香火。比起帝都富麗堂皇的月神廟,這一座小廟顯得格外破舊。
可這裡才是一切開始的地方。
蕭頌山手持三炷高香,對著空無一物的高台虔誠叩首。他依舊穿著一身布衣,兩鬢之間卻已出現了花白。
他沒有許下任何心愿。
他知道,這次山神不會再出現。
日升月落,山頂上,月無憶捧著一尊滿是碎裂痕跡的小瓷像,目送蕭頌山離開的身影,輕聲說:
「時間過得多快啊,連他都老了。」
月無憶將瓷像小心地放在湖畔,垂首注視著湖面上的倒影。
回憶與現實在此時交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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