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濯爾清特意安排過,已經遣她們去別處了。
等到池邊石亭處,寧祐看見桌上擺了四五碟清炒的小菜,面對面擺了兩碗白飯,兩份碗筷。
「你也要吃嗎?」寧祐下意識開口問。
他之前從未見仙首進飯,而且大部分修士辟穀之後便會斷絕五穀。
濯爾清先是有點尷尬,接著變得無奈:「我只是想陪你吃,你一個人吃飯,我在旁邊看著……會不自在吧。」
寧祐於是也變得侷促和緊張起來:「啊?啊、哦……好,吃吧。」
濯爾清似乎笑了一下,似乎沒有,率先一步落座,寧祐才跟著坐下。
他原本沒有動筷,直到濯爾清端起碗,吃了一口,他才慢慢動起來,開始僵硬地夾菜,吃菜,再就一口飯,他眨了眨眼,米飯柔軟溫熱的口感和咀嚼後的香甜,讓他的神經驟然鬆弛下來。
怪不得都說民以食為天,人在何時,只要還能好好吃飯,就能好好活下去。
吃到一半,濯爾清終於忍不住停下了筷子,寧祐也停下了動作,咬著筷子尖抬頭望著他,下一秒,他反應過來——
剛剛太緊張了,一直下意識跟著濯爾清吃飯,濯爾清夾菜,他就跟著夾菜;濯爾清吃飯,他就跟著吃飯;濯爾清停下筷子,他就停下筷子……
寧祐內心暗惱自己不爭氣,他只是變成了小狗一段時間,不是從真的狗變成人,怎麼連走路、吃飯都不會了,緊張成這樣。
想是這樣想,但其實,他很清楚他這樣的原因。他藏了許多事,從醒來見到濯爾清開始,就一直在等一個宣判,等頭頂的石頭落地。
結果對方先是說邊吃飯邊說,到了現在,又只安靜吃飯。
「你想聊什麼?」寧祐做了會心理建設,忽然開口。
濯爾清似乎有點意外,伸手夾了一筷剛剛寧祐明顯更愛吃的醃菜:「不急,吃完再說。」
寧祐幾乎是難以按捺心裡的煩躁一樣,放下碗筷,發出碰撞聲,他冷硬道:「現在就聊吧,我吃完了。」
寧祐剛吼完就有些後悔,硬邦邦閉上了嘴。
他本來聲音就嘶啞,這麼發脾氣般冷冰冰說話,想必更是難聽至極,宛如兩塊陰冷生鏽的鐵刃來回摩挲。
而他發脾氣做什麼呢?濯爾清本就不欠他什麼,是他理虧。再好脾氣的人,恐怕也受不了他這樣無緣無故地發泄。
果然,濯爾清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寧祐在心裡冷冷地笑了一聲,還是早點把一切聊開,他們各走各的路吧。
他沒有意識到自己藏在冰冷神色下,緊繃的身體和侷促般又一次握緊筷子的手,寧祐近乎是屏氣凝神地等待著宣判——
「你的嗓子怎麼了?」濯爾清輕緩的聲音終於響起。
寧祐鬆了一口氣,對,就該這樣早點扯清楚,他們雙方都輕……等等,他說了什麼?
什麼?什麼嗓子怎麼了?寧祐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
濯爾清為什麼問這個?他應該問點別的!你究竟是誰,你從哪裡來的,你有什麼目的,你過去如何,將他那些難堪的傷疤全部挖掘出來。
……但是為什麼要問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
「我……」濯爾清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抱歉,「我昨日帶你回來,替你換衣服的時候,見到了你脖頸上的傷疤,是因為那個嗎?」
寧祐抬起頭,和濯爾清對視,他從小在下九流中摸爬滾打地長大,很清楚濯爾清的目光里是什麼樣的情緒。
那雙也可以很威嚴、很冷漠的眼睛裡,現在盛著柔和的、寬慰般的憂意。對方只是很單純地,在擔憂他的嗓子,他脖頸的傷。
寧祐建立起的堅硬的防線、渾身的壞脾氣和尖刺,在此時、在這樣的目光里融化,再也無法堅持下去。
濯爾清似乎誤解了他的沉默,猶豫般問:「說話的時候,還會痛嗎?」
看上去大概是會痛的,否則為什麼是這樣的神情呢。
寧祐似哭般從喉嚨里擠出切斷的氣音,看向濯爾清,卻無法回答。
為什麼不像他想像中那樣,與他對峙,與他說一些傷人的話,這樣也好叫他痛痛快快地把一切擺在明面上,去質問對方——
你為什麼、為什麼把我忘得乾乾淨淨,為什麼一次兩次,看見了我,卻不救我?!
仙首果然,手段高明。
他認輸。他願意從此刻忘記他們過去的一切齷齪,願意相信一切苦衷與不得已……
哥哥。
「沒有……」寧祐掩蓋著聲音的顫抖,用冷冰冰的、沙啞的嗓音說,「講話不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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