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塊錢,對段立軒來說屁都不算。但對余遠洲來說,幾乎是全部的存款。
當初段立軒對余遠洲好,不問余遠洲願不願意。如今余遠洲要報恩,也不問段立軒需不需要。
彼此一味地心懷虧欠,卻又不肯相互了解。你拿貝殼,我用絲綢,用各自的專屬貨幣交易,也不管對方花不花的出去。
段立軒扔了信封,仰在沙發上抽菸。咬著菸頭上下晃著,忽然哧哧地笑起來。
他對余遠洲的感情,像他那顆蛀空的大牙。曾經碰到點白水,都疼得徹骨酸心。但不知不覺中,竟被陳樂樂剔了髓。疼痛消失了,只在牙齦里留了點酸麻。
余遠洲臨走那陣子,段立軒總能夢見他。
一會兒不走了,一會兒回來了。一會兒笑,一會兒哭。
他去找大仙查事,問余遠洲到底能不能走。大仙從抽屜里掏出一沓黃紙,龍飛鳳舞地寫了三道符。
水筆一撂,說,走啊。走才是生門,留就一個死字。他命里遇一貴人,木鼠命,有權柄。要是抓不住,無間地獄。
大仙生了一對高高的顴骨,說話時一擴一擴。好似臉上長了對肉翅膀,振振欲飛。
段立軒看著他,覺得那寬闊的頭顱像個奇形的坐騎。扇啊扇的,要馱著余遠洲飛走。
他又問,那總夢著是怎麼事兒。
大仙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段立軒說,不對。日有所思的是另一個,內個反而夢不著。
大仙說,真正的有緣人不入夢,因為夢是了緣的。
從命理學來解釋,人和人都有緣在身。有緣相遇,且能相知相守的,叫有緣有份;有緣相遇,卻因業力無法相守的,叫有緣無份。無份了,但緣還在那,是要了的。
於是這人就會頻頻入夢,與你告別。你每夢著他一次,和他的緣便淺薄一分。等殆盡了,就夢不著了。到那時候,你也就徹底放下了。
段立軒看著高頂上的吊燈,心想昨兒還真就沒夢著。
他掏出手機,又看了幾眼黎英睿給的資料。清淨寬敞的住所,和藹可親的老太太。半小時能到的職場,專業的心理醫師。全安排得井井有條,讓人放心。
私心來講,段立軒不喜黎英睿的為人。說話假假咕咕,心眼子多得他犯密恐。但也不得不承認,人家就是比他有能力,也有更寬廣的羽翼。他也就在溪原算個腕兒,人家那是海外都好使。所以對余遠洲來說,他只是台老爺車,黎英睿才是那個服務區。
結了。瞅著服務區了,掉頭吧。段立軒對自己說著。人送到地兒了,咱也回家。
壓抑著的,都沒必要再壓抑了。虧欠過的,或許還有別的還法。在一個恰當的關係里,留一份真惦記,足矣。倒也不必像童話里的妖精,動不動就以身相許。
他呸了菸頭,乾脆利索地收拾起桌上的零碎。趿拉上樂福鞋,回頭看了最後一眼。
金碧輝煌的房間,像個打碎的琉璃杯。陽光在屋裡亂竄,到處是璀璨的狼藉。紅木的雕花樓梯,一線流光地挑上去。
嘭的一聲,防盜門關上了。段立軒的心,也跟著敞亮了。
放下了。這回是徹底放下了。找個理由到此為止。找個理由重新開始。
他把檔案袋往胳膊下一夾,插著兜往前走。走得瀟灑決絕,再也沒回一次頭。
透亮澄藍的天,波光粼粼的湖。荷花蘸著水開,挨挨擠擠的大葉子,簌簌地搖曳。面前撲棱起一群小麻雀,回放似的接回枝上。
柳條隨風招搖,畫出一個個流暢的大弧。像陳樂樂的卷劉海兒。一個大弧,就是一個陳樂樂。
車子在陽光里穿行,亮一下,又亮一下。像陳樂樂反光的近視鏡片。一輛車子,就是一個陳樂樂。
夏日的風撲在身上。暖、軟、乾爽。那是陳樂樂的嘴唇兒。
他像是剛考完試的孩子。卸下了沉重的桎梏,滿心揣著熱乎乎的快活。一路踢著石子兒,抑揚頓挫地哼唱騰格爾的《天堂》。
「藍藍的天空~清清的湖水~哎耶~我愛你~我滴家~哎耶~我的天堂…」唱著唱著,看到路邊有輛摩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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