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熙南笑了下。淺淺的,有氣無力的微笑。剛翹起一點的嘴角,又極快地撇下去。他手指從眼鏡下穿過,擋住了蜿蜒而出的眼淚。
「還是讓爸自己定吧。一會兒我問問他。」
「一會兒都半夜了,老兩口都睡了。明兒再說吧,今兒先帶你去個地方。」
陳熙南沒問去哪兒。只是摘了眼鏡,倒在段立軒的肩膀上假寐。
段立軒跟他棲著腦袋。摸摸他的下頜角,又摸摸他的落尾眉。最後摸到他的冰涼的手,和他十指交扣。
等到了溪原南站,段立軒直接開往河岸公園。車燈前聚著兩大團黃霧,分不清是夜雨還是塵土。
他把車停到大橋下,從後備箱掏出雨傘和手電。陳熙南下了車,佝僂著鑽進他傘下。
黑夜把周圍的一切都放大了。
遠處的路燈倒映在河面,像兩排陰冷的尖牙。道旁的薔薇花,在雨里蔫頭耷腦地開。簌簌落落,嗚嗚咽咽。
但陳熙南感受不到。夜晚的寒冷,空氣中的土腥,雨打傘面的沙沙聲。他統統感受不到。因為他的腦子,早已被攥進一聲聲可怕的尖叫。
他的爸爸就要死了。可能是下個雨天,可能是下個雪天。
他的爸爸就要死了。像那些癌症患者一樣,躺在病床上抽搐、呻吟、哀嚎、翻白眼。被折磨得思維混亂、瘦得像幾根黃膠管。
他的爸爸就要死了。陷入深度昏迷,喉嚨里發出堵痰似的氣泡音。
黑夜把周圍的一切都放大了。
迎面一輛轎車,打著兩個遠光燈。像個大火車頭,轟轟隆隆地撞上來。在一片雪白中,段立軒扯著他往薔薇花里栽。車輪堪堪貼著兩人的腳尖軋過去,濺起的水花巴掌一樣扇到臉上。
陳熙南怔在花里,抬手摸摸臉。泥水在臉上橫流,像一片淤痕。
「我草你媽!」段立軒一骨碌爬起來,高聲怒罵,「大半夜開70,咋不創死你!」
黑夜把周圍的一切都放大了。
陳熙南坐在滿是倒刺的花叢,眼睜睜地看段立軒追著那輛車咆哮。撿起一塊石頭,狠朝車尾扔過去。他高聲咒罵,委屈又難堪。但換不回一秒的停留,也得不到一句道歉。
風把傘推走了,他又追著傘跑。那黑傘在路上出溜,像逗弄人的死神。銀嚦色的傘柄,是它袍下的鐮刀。
黑夜把周圍的一切都放大了。
人的弱小,恐懼,無助。
段立軒終於追到了傘,踩著雨小跑回來。一手握傘提燈,一手拽他起來。
在手電光中,陳熙南清晰地看到他兩隻臂膀。
拉他的那只是潮的,而提燈的那隻已然濕透。傘尖滴下的雨水打上手背,順腕子往袖口裡淌。一抬頭才發現,傘全傾在自己頭上。
陳熙南張了張嘴。可什麼話都說不出,只是一陣陣地想哭。
他拉著段立軒的手站起身,接過了雨傘。兩人互搭著濕漉漉的肩膀,踩著泥水往河沿走。
「你瞅著那棵海棠沒?」段立軒撥開灌木,給他指那株樹,「大巨給你埋那底下了。」
兩人深一腳淺一腳地過去。灌木剮蹭著傘面,颯颯作響。
段立軒把手電開到了最大檔。2000流明的燈泡,比路燈還亮。海棠開得花團錦簇,在光中鏤銀裁月。
像苗族盛裝的少女,支著纖細的脖頸。回眸一笑之間,銀冠瀲灩。
陳熙南呆看那棵海棠,嘴唇抖了抖。
「…好漂亮。」
段立軒也有點驚了,甚至懷疑是不是找錯了樹。但樹上那熟悉的鐵絲疙瘩,全世界獨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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