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之間離得總是十分遙遠,陳泊秋卻還是在看著他的背影、他的側臉,甚至他所在的方向。
他們的對視少得可憐,一對上他的眼睛,陳泊秋就會倉惶避開。
他會在軍統部的大樓前站很久很久,看到他出來坐上三棲車之後,他又站在原地看著車。
他沒有能用的交通工具,卻在得知他要離港執行任務的第一時間就朝港口跑去。他心肺不好,常常因此咳出一地的血沫,他會蹲下去仔仔細細地擦乾淨,然後抬頭看著戰艦上迎風飄揚的戰旗,用嘶啞得幾不可聞的聲音說,一路平安。
他常常在十字燈塔的辦公室里沒日沒夜地做著實驗,卻會時不時打開多維儀,看看有沒有他的消息。他曾經力竭咳血暈厥過去,畫面靜止了很長時間之後,他才緩緩起身,把他打來的未接通訊撥回去。他陰陽怪氣地誇他架子大,又頤指氣使地喊他回來做飯,他說好,但是切斷通訊之後,畫面總是在天旋地轉,他半天都沒辦法站起來,血咳了一手又一手,地板上濺得到處都是,他擦得很是費勁。回到家裡挨他的罵,他也只輕聲說著抱歉,什麼都沒有解釋。
他們結婚之後,他經常翻閱著結婚登記證,只有兩三頁,他卻好像看得比文獻還要認真,還喜歡摩挲照片上他擰得死緊的眉頭。那隻寬大的、沒有他名字的「婚戒」,他也常常拿出來笨拙又虔誠地在自己的手指上比劃。病得厲害的時候,他也會把婚戒牢牢攥在手心裡,仿佛這樣可以止痛一般。
他還是經常打理他的小花園,在十方海角難得的晴天裡打開溫室的頂簾,讓花花草草曬曬太陽。他會有條不紊地配好營養液倒在花壺裡給它們澆水,還會仔仔細細地給它們剪枝、嫁接。等花開得很好的時候,他會紮好一束裝進花瓶,放在他書房的桌子上。林止聿某一年的忌日,他連花帶瓶摔得粉碎,斥責他就算閒得發慌也不能做這種離譜事情。但原來陳泊秋每年這個時候都會給林止聿扎一束花,和花一起在陽台上坐一整天,口中喃喃自語地說,哥,我過得很好。
影像記錄里,陳泊秋說的話越來越少,越來越吃力,取而代之的是更多急促的呼吸聲和痛苦的喘咳聲。他的步伐也越來越慢,時不時地會停頓、搖晃。只有在工作的時候,畫面才會恢復成有條不紊的樣子——就像一個破敗古舊的機器人。
陸宗停的呼吸仿佛也跟著影像里陳泊秋艱難的低喘變得急促凌亂,他強迫自己穩住情緒不斷深呼吸,卻還是無法接受自己很難挽救那些已經分崩離析的東西,克制不住地想倒回去看以前的影像——那些已經遙遠模糊得仿佛沒有真實存在過的影像。
他胡亂地點開一段影像,畫面里是林止聿嬉皮笑臉地在搓他的臉,嘴裡重複著「變小狗變小狗變小狗」。
陸宗停氣憤地甩開:「變什麼,就你愛看!無聊!」
「誰說的只有我愛看?泊秋也愛看!」林止聿笑眯眯地看向陳泊秋,「泊秋,小狗最可愛了是不是?吃屎都能原諒……」
陸宗停氣急敗壞地道:「哥你能別胡說八道嗎?!我什麼時候吃過屎?不是所有的狗都這樣!」
「紙!紙,吃紙!」林止聿大聲狡辯。
他們兩個打成一團,畫面卻很平和地上下擺動了兩下。
是陳泊秋在點頭。
陸宗停的心臟狂跳著,胸膛中有一股熱流噴薄而出,他腦海里出現了一個有些古怪的念頭,許慎的通訊卻在這時插了進來。
陸宗停不知為何滿頭冷汗,心跳得飛快,接起許慎的通訊時,他竟半天都說不出一個字來,直到許慎開口道:「老陸,找到了。」
陸宗停僵硬地張了張嘴,卻又抿緊,口乾舌燥地「嗯」了一聲,慢慢地抬眼看著電屏上的畫面。
「你一定要保持冷靜,我現在過去十字燈塔找你。」
浮現在他眼前的景象似乎是顛倒的,像是一處昏暗潮濕的牢獄。陸宗停能清晰地聽到陳泊秋濁重而痛苦的呼吸聲,夾雜著細微的電流音。
—
牢房外有人打開了門鎖,陳泊秋聽到動靜,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急切地看向來人:「副總司……」
雷普見他佝僂著腰,半天站不起來,並沒有伸手去攙扶,只是俯視著他道:「你現在應該稱我為總司。」
陳泊秋微微蹙眉。
雷普在他面前緩緩蹲下,語氣沉重地道:「你父親死了。」
陳泊秋臉色蒼白,呼吸凌亂了半秒,灰藍色的眼睛裡是一片灰暗的茫然:「你殺了他嗎?」
雷普搖頭苦笑:「我倒情願如此,但不是。畢竟那樣的打擊對他來說實在太大了。」
他說完後便低著頭,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陳泊秋靜靜地看著他,臉上的血色變得越來越淡,甚至泛出一層灰白之色,呼吸也愈發地急促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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