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先送走的，是倚靠在藤椅上安靜曬著冬日暖陽的奶奶。

老人早已滿頭銀髮，身上搭著星星怕她吹風所以特意脫下來蓋在她身上的棉絨外套，鵝黃色的，是老太太閉眼前，在這荒蕪花園裡看到的最鮮嫩可愛的顏色。

就像當年第一眼看到的星星。

她枯瘦的布滿老人斑的手還輕輕握著星星的手指，臨睡前正在溫和地叮囑星星出去的時候記得打傘，因為天空已經在慢慢飄落細碎微涼的雪花了。

當握著自己的手不再顫抖，也失去力氣和溫度的時候，星星聽到球球小小的哽咽聲和周沉星小朋友崩潰的哭聲。

星星垂眼，反手輕輕攏住奶奶迅速涼透的手，將它放在懷裡焐熱了之後，才托著藏進老人家身上搭著的棉絨外套下面。

另一隻手，星星也用相同的方式，暖熱了塞進去。

好像這樣，老人就能走得更舒服更溫暖些。

為人一世，他依然缺少很多人類該有的情感，在連球球都悲傷的時候，星星平靜地幫奶奶蓋好衣服，通知父母，然後彎腰將已然熟睡的老人家連帶著外套一起抱起來，抱到更溫暖的室內，趁著她的身體還未完全僵化，輕輕平放在床上。

為奶奶整理遺容的每一步，都是星星親自動的手。

包括親手將這位對他滿腔慈愛的老人送進焚化爐，又捧著骨灰盒走出來，都是星星在做。

直到在那個大雪紛飛的天氣里，他撐著奶奶睡前叮囑過的傘，站在老人的墓碑前，看著墓碑上奶奶的名字和遺照，才後知後覺感到了一陣徹骨的冷。

從那一刻起，他才明晰，在這個世界裡，星星失去了愛他的奶奶。

「原來，人類的生命就是在不停地告別。」

早已成長得高大沉穩的青年站在兩座墓碑前，定定地看著碑文上陳舊的張雅玉，和簇新的許夢兩個名字，如幼年時輕輕歪了歪頭，朝兩張注視著自己的黑白遺照輕輕淺淺地笑。

「星星有藏好媽媽和奶奶的愛，藏得妥帖，誰也搶不走。」

他知道，再過不久，自己還將仔細收容珍藏另外兩份愛。

這並非預言，而是人類生命自然終結時，每個人都不得不面對的事實。

球球說這種分別很殘忍，至今都只能維持3歲模樣的周沉星小朋友哭著求老天爺不要再帶走他的兩個爸爸。

可星星很安靜。

他連生日願望都攢了起來，所以從不向誰祈求什麼，也不覺得這樣的分別殘忍。

叔叔說過，只要星星把愛的人藏在心裡永遠不要忘記，那他們就能永遠在星星的世界裡活下去。

星星把每個人都藏得很好。

他袖長的手指捏著蘋果和水果刀，動作漂亮利落地削出一個好看完整的蘋果。

躺在床上的程玉陵早已經吃不了這種需要牙齒的水果了，是他催著星星削出來，又非要親眼看著星星坐在他床邊安安靜靜吃掉的。

好像他臨終之前，所有的心愿聚合起來，也只有看著自己唯一的孩子，坐在他的床邊，安安靜靜吃掉一顆蘋果。

「星星……」他的聲音已經虛弱蒼老的不成樣子。

啃著蘋果的青年乖乖抬頭看他，嘴巴里還在咀嚼著一小塊果肉。

星星的眼睛裡沒有離別的傷感，這讓程玉陵稍微感到心安。

他的眼睛已經渾濁了，視力也變得差勁，但他還是專注地看著星星，等星星坐在那裡不緊不慢吃掉一整顆蘋果的時候，程玉陵的呼吸逐漸微弱，但他還是努力伸出手，顫抖著握住星星剛剛擦乾淨的手指。

「星星……」

他用力喘息著，好像再也說不出下一句話。

但星星守著他，聽著他用不成調的聲音零碎地說了最後一句話。

他說：「星星，爸爸終於守了你一輩子。」

終於，沒有再弄丟自己的孩子。

「大概，我們都沒想到，竟然是我走在了最後。」周向陽坐在沙發上，抬手摸摸兒子的頭頂。

明明是和小時候一樣的動作，如今做起來卻吃力極了。

星星低著頭，乖乖往爸爸顫抖的手心裡蹭了蹭，和小時候一樣靠在他身邊，輕聲回答：「爸爸，你別怕。」

周向陽眼角滑落淚水，他看著高高大大的兒子，笑著哄他：「好，爸爸不怕，星星也別怕。」

「……嗯。」

他們就這樣安靜靠坐著，就像幾十年前，才三歲的星星和向日葵爸爸相依為命時一樣，誰也沒有打破這份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