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憐從床底拿出尿盆。
過來會兒,她又躺上臥具,但卻是不能睡著的。約凌晨兩點的時候,又聽到了奶奶的聲音,她就起來,再去拿尿盆。五點多的時候也一樣。她已經習慣睡眠被肆意糟蹋了,只是昏昏沉沉的。
把尿盆重新放到床底時,她聽見奶奶細細的聲音,便湊上去。但又發現,奶奶好像什麼也沒講。
窗簾是合攏的,房間裡仿佛還是黑夜。在微弱的光線中,陳憐望著奶奶的面龐,發現她已睜眼,眼角淌出淚來。奶奶微微側頭,所以一隻眼睛的淚水滑過鼻樑,與另一側臉頰的皮膚貼合。
她其實也在望自己,但那狹小的縫隙里,只能探出渾濁而沉默的目光。
打點滴的聲音,一下又一下。
她順手抽了兩張紙巾,俯下身,輕輕擦拭對方的眼睛:「不用擔心,一切都會沒事的。」
一切都會沒事的。
她對著早上六點微涼的陽光,打開書本時,也這麼對自己說。
第51章
母親聽說陳憐昨天留在醫院了,就打電話來,讓陳憐今晚就回家去學習,她會過來看夜班。
爺爺在早上七點就來了,拎著一袋橘子,放在柜子上。那是家裡最早成熟的一批橘子,爺爺說怪了,這麼久沒去打理,長得還不錯。病友及其看護也陸續醒來。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奶奶也醒了,想坐起來,陳憐就和爺爺合力幫她扶起上半身,在她背後加了兩個大枕頭。
早飯就是醫院裡定來的肉饅頭和粥。奶奶還加餐一枚雞蛋。
陳憐坐在床邊吃飯,問奶奶現在感覺怎麼樣。
奶奶閉眼睛,指指自己的腦袋,嘴裡用方言囁嚅幾句。
「嗯?」
她加大聲音,改用普通話:「腦袋,腦袋暈……」
爺爺在旁邊叫陳憐吃完飯後補個覺。她其實在吃早餐的過程中逐漸清醒過來,便說打算吃完後再看會兒書。
醫院的饅頭味道竟然不錯。陳憐幾口吃完後,走到垃圾桶邊,把粘肉汁的塑膠袋扔進去,抬起頭時順便往奶奶床上的小桌瞟一眼。
兩隻大饅頭,奶奶幾乎沒怎麼動,手裡軟軟地抓一個,嘴裡咬得小心,每一次咀嚼後都要抿起嘴唇,好像需要漫長的忍耐。
「饅頭不好吃嗎?」陳憐走上前問,「那粥要不要?」
奶奶搖頭:「嘴巴苦,嘴巴……」然後慢慢把手裡的饅頭放回桌上,似乎不想吃了。
「不好吃也要吃。」坐在臥具上的爺爺忽然插進話來。他剛把饅頭吃完,把塑膠袋團起:「還要每天五百塊錢的蛋白粉給你掛著嗎,這饅頭才幾塊錢。」
奶奶沒說話。
陳憐想到,母親現在做兩份工作,一天也就三百塊。
這時,隔壁床的看護道:「我們吃的那個藥也很貴,說什麼細胞的,非要那一種,我們麼也不懂,吃著就吃著了。」
「醫院就給貴的。」
「貴也就算了,最怕的是什麼。」大叔敲敲手,「病治不好,錢燒完,最後人死了。」
爺爺一愣,然後「對」地一聲站起來:「病治不好,錢燒完,最後人死了!……」一句喊完,他像是打盡火藥的炮筒,呆站在那裡,很久後看向奶奶,閉眼深吸一口氣,撇下頭去,「你呀,別再出毛病,要把兒媳和孫女拖死了。」
奶奶沒看向他,也不吭聲,只是慢慢抬手拿起饅頭,塞進嘴裡,一下一下用力咀嚼。腫脹的眼皮垂下,遮住眼睛。
陳憐動了動手指。早上五點,自己用紙巾去擦拭病人眼淚時,隔著紙面,那濕潤的觸感似乎直到還殘留在指尖。
奶奶的雙腿無法行動,視力很差,平常無事可做,只剩下睡覺和聽電視播放重複的新聞,或許也還會思考。那一個,有充沛時間思考的病人,會思考什麼呢?
想的最多的,難道不是她麼。
心突然發悶,悶到難受,一切似乎經不起代入和細想。但自己又能為此做什麼?母親今天晚上還說讓她回去,是……她原本還想趁暑假,把上個學期出去玩的時間給補上。但她又發現自己的彌補實在太過奢侈,她想把上個學期的自己抓起來,把她喊醒,逼她看看眼前的一切。
她感到自己在微微顫抖,
她是如此渺小,四肢孱弱,口舌木訥——一朵溫室的花。她學了很多知識,在醫院中也看過很多故事,似乎也經歷過一些人生的曲折,愛與被愛,恨與憂懼,卻依然是一張任命運蹂躪的白紙。她現在十九歲,學習和人際的苦惱還沒有終結,但眼前的一切都在預告她未來的走向,叫她現在需要行動起來了。
「嘿,憐憐。」
陳憐看見一個碗裝的打包盒出現在視野中。抬起頭,她看見系圍裙戴眼鏡的趙叔叔站在那裡。
她說:「叔叔好。」
「你好你好。」叔叔從圍裙兜里抽出一小包紙巾遞給她。她疑惑地接過來,低頭看,眼眶裡卻隨之滾出了淚水。
「小趙來了。」爺爺笑著喊了一句。
他們笑談了幾句。隔壁看護問「這是你們兒子?」爺爺說是鄰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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