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面相斯文,為人師表。
王長亮也不兇惡,小鼻子小眼的,臉上兩坨高原紅,看上去有些憨傻。
他們衝到人群里火急火燎說孩子丟了,發著高燒說著胡話就跑出去了。
好心的路人紛紛幫他們找。
余醉當時已經是強弩之末,沒跑出去多遠就撞到一個大叔。
他求叔叔不要把他交出去,叔叔把他抱起來,拍著他的背安慰他沒事的。
余醉感受到他臂膀間的溫熱,安下心來。
下一秒,他被叔叔架起手臂向王長亮和醫生展示:「快來!他在這兒!」
余醉心如死灰。
他恨透了這個大叔,恨透了醫生和王長亮,恨透了這個世界,更恨透了來到這個世界的自己。
他被掐著脖子抓回去,放在抽血的小床上。
醫生拿著手術刀比比劃劃地想要割掉他的臟器,第一個就是眼睛。
「一條爛命,長這麼漂亮的眼睛有什麼用!」
說完鋒利的刀尖就朝余醉的眼睛刺去,可慘叫聲卻從他嘴裡傳來。
余醉拼著最後一口氣翻起身,把手指摳進了他的眼睛裡。
一個瘋掉的小孩能有多大力氣?
支撐他的是滔天的不甘和恨。
他挺著一副皮包骨的身體,渾身顫抖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掉,哭著吼叫、哭著亂罵、哭著將手指一寸寸按進醫生的眼睛,另一隻手抓著能抓到的所有東西往醫生頭上砸。
不能再被騙,不能再被欺負!
不能再讓他們從自己身上得到任何東西!
他知道自己快死了,他想把自己搞碎,砸碎還是摔碎,什麼都好!反正不能留給壞人!
他衝到窗戶前,漫天風雪卻把他往裡推,他毫不猶豫地撲進風雪裡。
沒有死成,路過一輛拉白菜的卡車,白菜堆接住了他。
-
再次醒過來是在一間小屋裡。
頭頂的天花板是一根根木頭排成的,身底下很燙,旁邊一個頭髮花白的爺爺正用勺子給他餵湯。
他伸出手,打掉勺子,捂著自己的胳膊縮進被窩。
沒有恐懼、沒有憤怒、沒有不甘,他望著老人的眼睛像兩隻被挖空的血窟窿:「這是哪兒。」
爺爺說山里。
他又問:「山里抽血嗎。」
爺爺怔愣地看著他,很久很久,拽住他的胳膊,掀起衣袖,看到那個淤青的小坑。
本就蒼老的嗓音一下子變得更啞。
「……孩子,你怎麼了?」
余醉淡淡地吐出幾個字:「抽血,換雞蛋,血給別人,別人好起來,我死掉。」
勺子掉在地上,爺爺瞪著眼睛,眼周的皺紋都快被撐開。
早就聽說農村誰家生了孩子不想養或者養不起了,就把孩子賣給鎮上一家診所。
先抽血,抽到該死的時候就把器官割下來賣。
他以為是瞎編的,沒想到是真事。
「山里不抽血,也不吃雞蛋……」
爺爺把手放在他臉上,拇指輕輕揩過他的眼睛。
那雙哀傷的眼睛裡積蓄著一場霧後大雨,他沒有哭,可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一串絕望的淚滴。
「我不信,你和他們一樣,都騙我,要把我切碎了換雞蛋。」
人類滿口謊言,從根上就爛透了。
他噁心得想吐,想逃,想死,想徹徹底底地把自己挖掉,恨不得從沒來過。
但他一丁點力氣都沒了,只能躺在那裡任人宰割。
爺爺抓住他的手,布滿褶皺的深色皮膚拖著余醉傷痕累累的手背。
「孩子,對不起……」
他不知道爺爺為什麼跟他道歉,只是不解地問:「小孩兒為什麼要被生下來?」
爺爺說:「為了長大成人。」
余醉不明白:「長大成人……為什麼這麼難過?」
不被徵求同意地生下來,不明緣由地吃很多苦,再在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死去,這就是人要走過的一生嗎?
人類世界鬱鬱蔥蔥,而他只是這鬱鬱蔥蔥的縫隙里一叢苦苦掙扎的青苔。
爺爺把他抱起來:「不睡了,咱們不睡了,爺爺現在就帶你去報警。」
報警也沒用,王長亮和黑醫早就跑了。
鄉鎮警局把這件事層層上報,最後楓島警方聯合周邊城市所有警力,歷時一整年才抓住他們。
那時余醉已經十歲,被拐賣迫害的第五年。
警察提議把余醉送進鎮上的孤兒院,爺爺拒絕了。
「他被人傷得太深,沒法和人相處,我沒兒沒女,鰥夫一個,就把他給我吧。」
爺爺把他帶回小屋,進門前身後傳來鳥叫。
余醉回頭看,見到兩隻報喪的烏鴉在雪地上盤旋。
爺爺大手一抬,烏鴉飛走了。
天色漸暗,他曾經覺得無論如何都熬不過去的黃昏,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沉入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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