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你也一樣。」

天帝在潮水中，儀態盡失，一身狼狽，緊盯她的目光卻銳利。

「你是要同我說，能讓凡人真心信仰的，才是世間真神。」

「原來你明白這個道理。」

「你了解凡人嗎？」

對方雖至如今境地，仍滿臉輕蔑。

「凡人這種東西，愚昧無比。他們對我神明一族，哪裡是真心愛戴敬仰，不過是於現世苦悶中，盼著頭頂還有一片青天。對他們，與其心懷慈悲，不如使其畏懼，來得省事許多。」

她道：「月光，你並不懂得如何當一個神明。」

黎江雪卻平靜揚起笑容。

「我何必要懂？」

「你……」

「若百姓都能安居樂業，現世美滿，人人都想不起來向神明祈願，才是神明在世間最大的功績。是非功過在人心，何須廟宇塑金身。」

她凝望對方片刻，竟緩緩合上雙眼。

「你方才說，凡人信神，想要的只是一片青天。」

「如何？」

「你知道嗎，我這一路走來，無知無覺的百姓，以天幕城的官府為天。窺破他們惡行的人，期盼著碎月城的仙人能主持公道。而碎月城中人，則誠惶誠恐地供奉你，日夜盼望你的寬恕。」

「沒料到，今日見你，卻連你也是私心滿腔，不以作惡為恥。」

「你究竟想說什麼？」

「如果青天之上沒有青天，那天地便應由我照亮。」

在她周身大盛的光華中，天帝忍不住後退了幾步，想要起勢相抗衡，卻驚覺自己的力量在飛快流失。

她終於大駭，「你究竟做了什麼？」

面前的聲音莊嚴，且悲憫。

「天地有道，萬物如法，必不會讓虛偽的神明執掌世間。」

少女睜開雙眼，眸中星辰流轉。

「來見你的新神。」

第123章

黎江雪回到人間的時候, 正逢天將明。

四海的水從大地以外，徐徐落下，露出一方澄澈的天空。在淡藍色的晨光里, 一輪明月靜靜掛在天邊。

那是當世活著的人們, 和他們的祖祖輩輩，都不曾見過的景象。

她走過瓦礫狼藉的街道, 聽見一個孩童在稚聲稚氣地問：「那是什麼呀？」

而他的爹娘, 亦答不上來。

凡人將碎月城的故事，傳說了千載, 而當他們期待之物，真正現身於眼前時, 卻無人識它。

朗月高懸，天上卻下著雨。

那是從坍塌的神宮裡，溢出的海水，灑落人間, 將天幕城那一場大火澆熄。它從昨夜一直下到今晨, 才有漸止之勢。

黎江雪踏過青石板上的水窪, 剛才的孩子忽然抬手指她，「爹爹，你快看！這個姐姐不打傘, 雨怎麼也不往她身上落啊？」

她一驚, 連忙加快腳步, 避到巷子轉角, 身形一閃，就不見了。

只有那家的男主人, 匆忙將孩子往屋裡拉。

「噓！可不敢亂喊。多半是官府那些修仙的，漏了一兩個, 還沒死絕。這些人，骨子裡最壞，一會兒要將你捉去賣了。」

……

神明之身，隨念而動。

她上一瞬剛離開天幕城，下一步便落在一座青山上。

山中鳥啼蟲鳴，庭前花樹參天。山門上「同星門」三個字，被雨水洗得乾淨。

她抬手摸了摸竹屋的門，聽見身後傳來一陣風響，有人用變了調的聲音大喊：「少主！你終於回來了少主！」

她剛一轉身，就被人撲上來牢牢抱住。

唐止用力捶著她後背，又哭又笑，「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呢。沒想到，你如今的出息大了！這些年沒白養活你！」

黎江雪咳了兩聲，拍拍他，「唐總管，你的激動之情，我能明白。但你要是用力再大一點，就能弒神了。」

對方這才老實放開她。

她看看停在院中的大鵬鳥。

「昨夜救助的百姓，都安置好了？」

「還不止呢。」唐止略顯得意地揚揚下巴，「還載了許多鮫人，從陸上到海邊，方便他們歸鄉。這不，剛完事。」

他打了個哈欠，「可累壞了。」

大鵬鳥翻身一滾，變回黑貓，爛泥似的往樹下一癱。

「你閉嘴，誰能有老子累。」

黎江雪走過去，嘣嘣敲它腦殼，「小小年紀不學好，整天老子老子的，打你屁股了啊。」

黑貓嗷的一聲，尾巴都炸成兩倍粗。

「別以為你成了神明，我就怕你了。今晚老子想吃滷雞腿，聽見沒？滷雞腿！」

喊完，掉頭就跑，自己鑽進屋子裡補覺去了。

黎江雪抽抽嘴角，「改天得和師尊說說，孩子還是不能太早丟到山下歷練，小孩都這樣，好的不學，壞的學。」

唐止卻忽地小心看了她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