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希望可以在這裡,在虔誠的人群中,看到一張充滿憤怒恨意的臉。
聖主沒能如願。
祭禮開始後,環節遞進,沈懷一以最完美神態,捧起藩旗,經過精心辨認之後,顫巍巍,即將插錯第一桿旗幟。
旗杆剛落谷面,卻有一顆黃豆彈來,輕飄飄,像只蒼蠅般不惹耳目,落在身側稻穀。
沈懷一當即意識到旗位不對,連忙更替。次序間,唯獨兩堆穀物顏色相近,其餘明暗還算分明,他迅速辨清接下來順序,將旗幟與穀物一一對應。
待次序吻合,沈懷一抬頭,卻看不見刑遇案身影。
祭台下方跪地虔誠朝拜的百姓,自然沒有發現他險些造成的失誤。
可在祭台高位的君王重臣,皆將此景盡收眼底。
君王神色難辨,考慮到這是他身前重臣,相國的外甥孫子,不能下達重罪,可內心又不能容忍,經受如此藐視。
相國恨不得氣絕,不想那紈絝竟然連個旗子都插不好,冷著臉不願直視。
小小插曲一過,祭典順利完結,相國立刻告罪道「陛下容罪,臣那外甥孫子,幼時慣常無知輕浮,不想至今習氣未改,勢要重重整治,以寬聖隆!」
相國主動請罪,明宗不好多說,隨手一揮道「也罷,交由相國酌情處置。」
既然說要處置,肯定不能輕飄飄訓斥幾聲。
相國立刻吩咐刑部尚書,「祈大人,勞您將那小兒捕去刑部牢獄,好好反思己錯!」
見他來了真章,明宗還得出言相勸「相國勿怒,不是大不了的事,不如沈門待京師百姓承擔秋例季稅便罷了。」
分明罰的更重了,相國仍要感激涕零謝恩「多謝陛下寬恕!小兒一定得吃吃苦頭才是!臣便押他三日,陛下以為如何?」
「相國酌情即可。」明宗已經給出了懲罰,沈懷一押三個月還是三個時辰,並不是很重要。
「謝陛下!」
沈懷一還沒意識到事態嚴重,原本著急去見刑遇案,豈料剛下祭台,就被人扒了祭服,下了牢獄。
何況相國之於刑部尚書祈恆,有提拔之恩,吩咐他來接管,自然不會讓沈懷一委屈。
獄中開了單間,高床軟枕,大魚大肉,分明像家一樣溫暖。
他爹跟他娘過來看過他,吩咐他吃好喝好,不用擔心。
沈懷一不擔心,他確信,他大概只用在這裡簡單過個夜,他爹娘絕對捨不得他看不見明天的日頭。
但他果然沒能看見第二日的日頭。
因為當晚,狂風驟雨,雷電狂劈,這場雨勢一落,日頭多日未出。
他曾經在定崖縣,經歷過比牢獄還髒污的時刻,並不害怕牢獄環境,哪怕今夜雷聲滾滾。
沈父吩咐獄卒,點起許多燈燭,原本還算亮堂,可狂風卷進獄窗柵欄,吹滅了幾支燭火,這顯得一些角角落落仍然昏黑。
閃電劈過,驟起的光亮中,沈懷一看見好幾隻老鼠結伴而行,從他高床軟枕底下,滋溜跑了過去。
他倍覺孤苦,縮在被窩裡打激靈時,看見幾顆小石子,自外頭打在獄窗高高的鐵柵欄上。
「少爺!」
「刑遇案,你怎麼來了!」
他聲音響起時,便有隻燈籠高高挑上了獄窗,透過鐵柵欄撒入成簇光暈。
「少爺,你還好嗎?」刑遇案問道。
「好,剛吃完滿漢全席。」
「那就好。」
「你呢?你好嗎?」
「我回去睡了一覺就好了。」
「外面雨下那麼大,你撐傘了嗎?你一直舉著燈籠,累不累啊?」
「不累。」刑遇案問道「少爺,是不信我?」
「沒有啦。」沈懷一解釋道「我是擔心你。」
「您是主子,比起擔心我,你更應該擔心你自己。」
「那有什麼好擔心的。」他不大滿意,悶聲道「再說了,拋開主僕,你也很值得我擔心。」
「拋不開,少爺永遠是我主子。」刑遇案理所當然道。
「......」沈懷一道「我爹到底給你多少銀子,你就這樣賣命?」
「比市價高了兩倍吧。」
「......我不要你給我挑燈,你走吧。」
「但是老爺......」
「我爹早讓人給我點燈了,點了整個大牢呢!」
刑遇案頓了頓,須臾,聲音隨著風雨飄進牢獄「沒事,這是我份內事,我應該做到的。」
「......」
「少爺?」
沈懷一不想理他,索性沒有回答。
刑遇案便不多話,挑著燈籠,在高牆外靜靜守著。
沈懷一歷來脾氣好,心又軟,靜了片刻,忍不住搭話「刑遇案,外面在打閃電呢,你回去吧。」
「不怕,烏雲甚高,劈不落地。」
「那你說說,閃電是什麼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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