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的首次朝會,皇帝不等任何人出列上奏,先一步提及首輔監國期間種種舉措:「自去歲到如今,言官屢出醜事,屢有悖逆犯上行徑,其心可誅。朕在外期間,淳風針對都察院所作所為,其實並不合朕心意,若由朕處理,必不是這般心慈手軟。」
都察院有資格上朝的幾個人聽了,徹底沒了脾氣,只是想著,這話您說著真不虧心麼?首輔那麼兇殘,您還說他心慈手軟……您這到底是有多恨言官?算了,不就是維護首輔麼?我們早認了好麼?幹嘛呢這是。
說認了也是真認了。任憑什麼人,被首輔改了規矩還每日盯著,實打實磋磨了四個月,擱誰還敢不認頭?
皇帝又道:「自然,朕也知曉,淳風是為著大局,上為朕不留罵名,下為朝堂穩固,朕感激。朕只望諸位皆如淳風,如此,朕再無憂,蒼生不愁。」
百官行禮,山呼萬歲。
退朝後,皇帝留了顧月霖,要他一起去萬獸園逛逛,「在路上我夜以繼日地批摺子,眼下沒積壓的,不缺這點兒偷閒的工夫。」
「皇上辛苦。」顧月霖說。
皇帝凝他一眼,笑一笑,與他一同溜達著前去,命隨侍的宮人遠遠相隨,說話方便了,才蹙一蹙眉,「你三番兩次先斬後奏,又是何必呢?什麼事你都是從從容容辦完,然後再上請罪摺子,不過是將一些可能有的罵名攬過去,你不在乎,難道我就在乎?」
「不一樣。」顧月霖語氣溫和,「皇上是文帝的子嗣,當如文帝一般,令人無可指摘,若說臣仍有所圖,便是如此。」
皇帝失語,隱隱預感到了什麼,心裡很不好受,悶頭往前走。
顧月霖隨著他的步調前行,自自然然,一派風輕雲淡。
進到萬獸園,皇帝悶悶地甩出一串子話:「你休想做第二個蔣昭。你不是他,你功績已勝於他,唯一不及他的,不過是他神神叨叨,能看到很多人的壽數,可那本就多餘,誰要他算生死了?撐的他。你得給我好好兒做你的首輔,熬死我才算了事。」
「……」顧月霖按了按眉心。從文帝到如今這位,沒溜兒的話他聽過的多了去了,像此時這麼沒溜兒的,真是第一遭。
他不應聲,皇帝索性止步,瞪著他,好像他欠了他八百輩子的債似的。
理一理思路,顧月霖娓娓道:「皇上謬讚,臣愧不敢當。
「臣與蔣昭不同,不似他心懷大義,不及他隱退之前一直施恩於人。
「臣的心腸,比他硬,臣的手段,比他蠻橫,皆非權臣資質。
「臣做不了第二個蔣昭,卻如他一般,終有功成身退之日。
「皇上須知,日後治理天下之人,絕非類臣者。臣尚有仁心、耐心,卻已少之又少。」
皇帝繼續瞪著他,面上的悲傷卻一點一點加深。接到這廝第一份請罪摺子的時候,便感覺不大好,現下倒好,他將話挑明了。
「你……」皇帝說出這一個字便沒了下文,僵持片刻,氣哼哼一甩袖子,「先不談這些糟心事兒,聽說虎園添了幾個小崽子,我們去瞧瞧。」
顧月霖又按了按眉心,皇帝這輕易轉換注意力的本事,倒是他所不及的。
到了虎園,當真看到了幾隻小老虎,皆是三兩個月大,可愛得緊。
看著它們的意態,顧月霖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隨風。
當皇帝將一隻小老虎遞向他的時候,他想也不想地接過,手法純熟地安撫,令那個張牙舞爪嗷嗷叫的小崽子變得安靜乖順。
皇帝瞠目:那個小虎崽子,他怎麼就對付不了?這是不是說,小老虎跟他家首輔很投緣?
「瞧著怎麼樣?要不要自個兒養起來?」皇帝說,「地方不用愁,我給你個方便你和它的園子就是了。」
顧月霖的傻兒子隨風,京城無人不知,然而在廢帝當政那年,他告假遠行,回來後再無人見過隨風。不論什麼人,稍一打聽就知道,隨風的壽數到了。
皇帝只是遺憾,從沒親眼見過那個毛茸茸的舉止類虎的小傢伙。
皇帝此時想用類似的寵物分散一下他的首輔對隨風的思念。
「不用,真不用。十六歲之前,臣不喜任何可以養在身邊的活物,隨風是意外。隨風走後,臣仍如少年時。」顧月霖說著,將臂彎間乖得要命的小老虎遞給隨侍的馴獸人,轉向皇帝,笑微微的,「養活物就得讓它一世安好、養老送終,臣以前只做到了後者,往後則是兩樣都做不到。」
皇帝對著他足可傾世的笑顏,凝著他閃爍著溫暖、悵惘、明亮光火的眼眸,有那麼一刻,悲從心起。
這悲傷,是因預感到的遲早將至的離別而起。
於是,皇帝又不理首輔了。雖然氣哼哼,卻帶著他家首輔逛遍了所有值得一看的園子。
顧月霖也是服氣了,琢磨半天,也不知道皇帝這是什麼毛病。但是,管他呢,甩臉子就甩臉子,鬧完脾氣仍舊正兒八經做皇帝就行。
這之後的一年多,皇帝與顧月霖一起發力,將顧月霖對都察院的整改落實到底,與此同時,鼓勵文官武官及至百姓有理有據地上奏揭發檢舉世所不容諸事,若彈劾屬實,予以一定的封賞,反之重責。
告狀麼,誰做不來?很多人缺的,卻是一個告狀的資格、一份告狀的底氣。
有前提條件擺著,朝廷一月、一年所收到並受理的彈劾或告狀的事例,大大少於都察院被整改之前,完善處理的案子的概率,卻大大高於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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