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恆掌握的這三個地方,即可以說是包圍了京城,卻也可以說是腹背受敵,處於對方的包圍之中。一旦形勢危急,天子攜重臣西逃,那被包圍的便是他了。況且如今西戎公主在京,大有與太子和親之勢,一旦和西戎聯了姻,那漠北邊軍便也會受到兩面夾擊。退一步說,太子若被逼到絕境,總可以逃到西邊躲避,伺機東山再起,而桓州東臨大海,慕恆這個東帝是退無可退了。
總之,如今兩邊都不敢輕舉妄動,也都在爭取剩下封地的王侯,這些日子,只不過發發公文互相指責帝位名不正言不順,和在邊界打幾場不痛不癢的小仗罷了。這盤棋開局太難,這麼僵持著,我甚至想,有可能一個國家竟就這麼裂成兩半,誰也別想獨占。
還沒到武將上場的時候,我也便不甚著急,只聽兩邊的文臣們四處遊說,在百姓中間散布對自己有利的說法。
太子當了十年的東宮之主,監國好幾次,遺詔上寫的誰,其實大家也心知肚明,所以沒什麼可說的,對外只有兩字,正統,已足夠有說服力。
慕恆就不同了,他是企圖篡位的叛軍,一開始就處於不利位置,不能守,只能攻,自然比較賣力,四處散播謠言,跟戲詞似得撒狗血,將嫡子這兩字繞來繞去不算,什麼離譜的故事都能編得出來。什麼太子偽造遺詔啦,挾持病重皇上啦,勾結西戎國啦,更有甚者,還說他當年使計謀搶了慕恆太子位,至於過程細節,那真是說什麼都有。故事的離奇程度,個個兒都可以直接搬上戲台。
立太子的時候慕恆才十歲,奏摺都不一定看得懂,而太子已經十八,大有治國之才,這東宮位還需要搶?再說皇后早早去世,先帝仁慈,念著往日情分,才沒有再立,但實際上太子生母惠貴妃早都是六宮之主,慕恆所謂的嫡子也不過是個名分罷了。沒想到先帝一時念及舊情,竟埋下了這麼個禍根。
不過慕恆敢放這種風出來,也是拿準了百姓都愛傳奇故事,根本不管其中邏輯,所以這套說法在民間傳播極廣。我聽著干生氣,只想同他當面對質,只問他一件:既遺詔為假,那何不將真遺詔拿出來,給大家瞧瞧?
白日裡,總如同怨婦一般,與秦信和啞巴罵他。深夜裡無法入眠之時,不能強自望著床前月光發呆,黑暗中便有從前的記憶一遍一遍地涌過來。想我們回來這一程。想到如今被捧成東天子這一個人,他從前也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將軍,人人說他脾氣古怪又暴戾,精明冷酷,然而他也是會傻傻地和我打一場雪仗的人。他曾是無聲地在寒風中淚流滿面,臉上結了冰的孩子,也曾在月光里,長久地守在我床前。他喝醉了女兒紅,滿手鮮血地坐回湖畔,低聲說:我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能得到。
一幕幕交織起來,讓我矛盾又困惑。真正的慕恆,到底是什麼樣?只短短几天而已,為何突然變了一張臉?這帝位的誘惑當真就這麼大,大到可以讓他拔劍向自己最親近的兄長?
木已成舟,然而我還是不敢相信,想來想去,只得告訴自己,大約是我太天真了,而帝王家長大的人又高明,所以總要受人家愚弄吧。
我臥病在床的時候,慕恆來過許多封信。前兩封信都是空白的一張紙,什麼都沒寫,第三封上也只有一個墨點子。後來他開始寫字了,秦信讀給我聽。
十分省墨,就兩個字,願安。寄了好幾次。
後來又寄了句:與君別後,夜長如歲,月如焚。
秦信看來看去,說:「這桓王真沒文化,日字都寫成月了,難不成他們桓州的月光還曬人嗎哈哈哈。」
我跟著他笑,心裡卻知道慕恆本沒寫錯。其實我和秦信一個水平,文縐縐的東西大多不懂,但很奇怪,這句話我一看就懂了。
後來又來了一封,秦信看了冷笑說:「就知道這人不懷好意,這不,沉不住氣了吧?說如果你要投奔,去他那裡,一兵一卒都不用帶,所有的官位都由你挑。誰信呢?頭兒你可別中計。」
我也冷笑,道:「不用你說。」
這麼又過了半個月,有一日醒來,我的眼前突然出現了一片白茫茫的光。我心裡自然是狂喜,但是再揉眼睛看,那光也還只是光。我像是身處濃霧中一般,只看見渾濁的影子。
我嘶啞著喉嚨大聲叫秦信。秦信以為我不行了,跑過來就搖我,讓我堅持住,也不容我說話,也不去叫大夫,就邊搖邊嚎。
我覺得,這些日子如果不是啞巴時常來,那我這條命大概是交待在這廝手上了。
我拿了秦信的手腕兒把他制住,大喘著氣說:「你、你住手……我……我能看見、看見一些了。」
秦信愣了一下,站起就往出跑:「我叫太醫去!」
那身影在我看來,真像一個飛快滾動的黑芝麻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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