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不忐忑?誰能不害怕?
1990年的新年沒人過得舒心。
你父親和母親過得更不舒心。
寒冬的冷意也傳導到你的身上。
身為早產兒的你,咳得小臉通紅,撕心裂肺,終於抵擋不住被送到了大隊醫院。大隊醫院明明白白地拒絕接收,原因只有四個字:能力有限。
幸好那位年輕女醫生私下找到你母親,擔著風險,通過她在黔北人民醫院的同學,把你送了進去。
冰涼的藥水一點點匯入你的血管——你這人吧,但凡給你一點活的可能,你就能活得生機勃勃——不過是打了兩天吊針,你就不咳了。
你母親心疼看病錢,尤其在這個青黃不接的時候。她見你稍有好轉,便收拾東西帶你回隊裡。
出醫院大門的時候,你母親瞧見醫院門口,跨過湘江河上的那座橋,一溜煙的人在對街上擺地攤。
賣書攤、糖人攤、磁帶攤、算命攤、吃食攤、衣服攤……每個攤位前都是人。人是什麼,你母親雖然沒讀過書,可她知道人往哪裡流動哪裡就有錢,所以人就是錢。
只有她不是錢,她囊中羞澀,摸了又摸那條漂亮的紅紗巾,最後還是訕笑著放下。
從醫院回到207遵龍基地,要繞過鳳凰山,要沿著高坪河,往北走十來里地。天寒地凍的大年初三,你母親用一根紅繩子把你纏在背後,彎著腰逆著風往家趕。
李重,你一定聽到了吧。你母親從放下那條紅紗巾就開始罵罵咧咧,罵完抬高價的無良商家,又罵大過年不讓人消停的你,罵完你後又繼續罵說好來接你們卻連個鬼影都沒見著的你的父親。
好似罵人是她的加油泵,是她的力量源,不罵沒動力挪步,不罵沒精力背你……走到半路,下雪了。你母親把你從背後換到胸前,用凍到僵硬的手臂把你籠在懷裡,然後罵道:「再發燒咳嗽我就把你扔到湘江河裡淹死算了。」
那年雪很大,你母親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抱著你,從早走到晚,快看到207基地時,你父親踉蹌的身影才從雪霧中走出來。
你母親那口氣瞬間沒了,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再也走不動。你父親自知理虧,趕緊小跑過來把你抱到懷裡,看著你母親長流
的眼淚,他說:「喝多了酒,睡忘了。」
緊接著他又說:「這麼大的雪,你也不知道找個地方躲一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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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母親當然不知道去哪裡可以躲一躲。
新年一過,初春暖意漸漸恢復,可怎麼也暖不醒被凍透的基地。
人心惶惶,唉聲嘆氣,見面就問今後該咋辦?碰到就問幹啥能掙錢?撲面而來的壓力讓所有人都無處遁藏。
就連基地周邊的野狗都知道207人心情不佳,少惹為妙。
你母親著急,質問你父親。
你父親近來倒是不去大禮堂跳舞,他開始在家喝酒。他給自己倒了杯鴨溪醬酒,美滋滋地咂了一口說:「急什麼?地質隊是事業單位,國家怎麼可能不管?現在只是遲發工資,又不是不發。會好轉的。」
你母親皺著眉,只能等著你父親口中所說的好轉。
又過兩個月,好轉沒等來,工資不僅繼續遲發,你母親所在的大食堂也不需要那麼多幫工,把她給辭掉了。
你母親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眼前一黑,跑去質問領導。
領導說有人在這幹了十幾年,資格比你老,有人家裡四個病號,沒錢吃藥就要死人……說到這裡,他上下打量著你母親,「你過年的時候請了好幾天的假,別人對你都有意見的。還告訴我你偷偷把食堂的東西往家裡拿……」
你母親冤枉啊。她見她們把爛了一半的白菜扔了,太過心疼才用蛇皮袋裝了一兜回來,恰好被人看到,就背上了偷東西的罪名。
她不服。她爭論。
可沒人聽她的。現在在大食堂工作好歹吃飯不用愁,當然更擠破了頭。誰會願意把名額讓出來?
你父親知道後,冷著臉說:「誰讓你貪小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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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大一小,三對六目,一睜眼就在一個屋子,一對視就開始吵架、哭鬧。
你父親極度需要空間,需要自由,他頭也不回地跑出去找隊友喝酒聊天。
你母親往哪裡跑?這麼多年她的陣地就是這個家。她要守著,護著,時時刻刻。她不需要額外的空間,不需要額外的自由,或者說她以為自己不需要。
剛開始,你父親的酒局隨便一湊就是十來個人,地質員、鑽機隊、運輸隊、辦公室等等,各個部門的都有。烏煙瘴氣的房間裡,大傢伙湊在一起罵天罵地,就是不敢直接罵隊長,實在忍不住就罵罵夠不著的領導的領導,喝到半場,又提及當年一起在野外找礦的苦日子,大家更是憶苦思苦,感慨良久。
「我們頭戴著草帽,挎個帆布包,住到老鄉家裡,沒有地方睡,就把豬趕走,搭幾個木板睡到豬圈裡頭,那麼臭,那麼髒,也沒嫌棄過,誰知道現在我們……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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