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你說話很慢很慢,每發一個音,每說一個字,嗓子就要經歷一遍痛苦,需要用盡全力,才能將喉壁的黏連死死撐開,讓氣流從胸口衝出來,攪動舌根、舌尖、牙齒,發出大家聽得懂、樂意聽的音節。你很累,很疼,很想藏起來,最好能藏到衣柜上面那個洞裡。
但你從未被這麼多人注視過,你也感受到了從未感受過的溫暖——你被母親抱在懷裡……表演。
表演的劇目名稱是《從小啞巴到小神童》。
你在前,母親在後。她手裡拿著書,指哪裡,你便乖巧地念哪裡。
你是她的提線木偶,她是你的主人。
突然出現的來自母親的「暖意」通過細細的提線流淌至你的十指,進而鑽進你的身體,你的血液,你覺得你活了。
是啊,大家都覺得母親生了你,又請來端公把你從無聲的深淵中救出來,是她給了你第二次生命。
母親向大家繪聲繪色講述這個神奇玄幻的過程。她是如何靈機一動在人頭攢動的大集上讓那個無人問津的端公給你看病,如何下定決心騎了六個小時自行車找到岩石窩裡的仡佬古寨,如何在儺公儺母面前搓著手哀求他們把你身上的邪氣趕走,又是如何在某個半夜被你推醒,聽到你清楚乾脆地叫了她一聲「媽媽」。
「哎呀,真是不容易啊。慶芬,你可算苦盡甘來。」
「我當初就想說這龍鳳胎邪性地很。人啊,不可能所有好處都占了。你想一次生個『好』字,老天爺可不答應。幸好老天爺開恩,給你留下一個聰明的女娃娃。這都是命。不服不行。」
你突然感到吊著十根手指頭上的提線有些顫動,抬起頭,母親的下巴緊緊繃著,原本壓不住的唇角,此刻耷拉下來。「暖意」呼嘯著從你小小身體裡迅速撤回,後背一片涼意。
你感覺自己又變成了一具僵硬的小屍體。
就在這時,有人問道:「咦,好像沒聽過李重叫爸爸啊。」
所有人都看向你,和你的父親。
你仰起臉,穿過人群,穿過門帘,再次看到裡屋衣柜上方那個洞。洞裡有什麼,你不知道。但你聽老陀講過壺中天地,說過須彌芥子。一個小小的葫蘆,或者更小的菜籽,裡頭都可以藏著乾坤世界,塞下須彌佛山,只要你能鑽進去,就能看到。
你也想鑽到這個洞裡看一看,裡面可能坐落著插滿尖刀的刀山,也可能藏著一個所有人都不用張嘴說話的不言世界,亦或者它只是人的身體被刀扎穿留下的血洞而已。
……
母親捏著你的臉,把你掰向你的父親。
父親顯然順著你的眼神注意到了那把刀。那把刀曾被你高高舉起,對著他,把他戳了透心涼。
是的。這句話運用了語文修辭中的誇張手法。
你父親自詡文化人,即便這把刀當時離他還有一米多遠,他也認為自己的胸口被你狠狠扎了一個洞。
現在他盯著你安靜的小臉,剛才還叭叭說話的嘴巴閉成了一條縫。
他突然發現你簡直就是他的翻版,都有著寬闊的額頭,堅挺的鼻樑,薄薄的唇。唯有眼睛像旁邊那個女人。
「叫爸爸啊!」母親催促著。
你沒反應。
巴掌立馬落在你的肩頭。「快!叫爸爸!」
你抬起頭。腦海里不斷閃回著那晚喝血打人、咆哮咒罵的「野人」。他與父親現在的樣子重疊,錯開,再重疊,最後徹底鑽進了父親的身體,兩人合二為一。
「李重!」母親吼得幾乎破了音。
你的嗓子又開始癢得要命。
這麼多人站在這裡,父親卻毫無顧忌地裸著,胸口長滿了毛,嘴邊掛著鮮血,胸口還有個洞。關鍵除了你,所有人都沒有覺察出異樣。你很害怕。
但你沒時間害怕,在母親的怒火中只得拼盡全力從喉嚨里擠出一個字,「爸。」
所有人都笑起來。不錯不錯,真是個乖孩子。
然後,他們聽到你哭出聲來,喊了句:
「爸,你為什麼不穿衣服?」
-
你被送到了地質隊幼兒園上中班。哪怕那天很多人聽見你哭著喊著非說你父親沒穿衣服,好似還有點邪氣沒驅除徹底,但不影響你上學。
你背著小書包,天不亮就被丟在了幼兒園門口。母親在你腳下畫了個圈,勒令你不許走出去,除非老師讓你走出來。你乖乖點頭,看著母親頭也不回地拖著拉車消失在初春的薄霧中。
1995年的地質隊依然很困難。好不容易集資建了印刷廠,生意也不咋樣。大食堂早被私人承包,大禮堂也變成了倉庫租給了附近的木材廠。就連挨著省道的單身宿舍也被隊裡租出去,改成了修車鋪和招待所。即便如此,也入不敷出。
原來引以為傲的幼兒園和小學也因為發不出來工資,老師數量急劇減少,很多學生轉學去了黔北市區。
整座大院就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每時每刻都在破敗、殘喘、衰老。
你不懂這些。順從地聽母親的話,聽老師的話,不哭不鬧,哪怕同學嫌棄你渾身羊肉腥膻味,動不動把你推倒在水池旁,你也只會默默站起來,一遍又一遍地用肥皂搓著手指。
直到手指發紅,破皮,還沒停下來,老師看了十分心疼,把你抱開,「可不敢這麼浪費,咱們整個幼兒園現在一個月只允許買一塊肥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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