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沒辦法靜下心來聽課。和老陀相比,這些老師就像陳舊生鏽的鐵疙瘩,一講話就透著一股子鐵腥味,還試圖把你也同化成鐵疙瘩。
於是,你總把頭轉向窗外。
深秋的樹葉黃黃的,正在樹枝上做最後的掙扎,你在心裡默默數著數,看它們會在哪一個數字出現的時候,被無情的風吹斷葉締……當然,它們只能飛一小會而已,馬上就會墜落地面,被人踩碎,被活著的細菌吃掉,化進土裡,最終消失在幽深的地下黑暗中……
「李重,你在看什麼?!老師教的你都會嗎?你要是不想學就回去,這裡不歡迎不聽話的小孩!」老師接連厲聲斥責。
你拎起書包就走,走得決絕無情,走得老師目瞪口呆。
門衛把你攔住,你母親被緊急叫來學校。
你這時候有些害怕了,你不怕母親罵你,打你,你只怕母親傷心。
老師一臉憤怒地把你稱為她教過的最不聽話的小孩,讓你母親好好管教你,要不然就讓你轉學。
母親看著你。
你說:「他們教得一點也不好玩。老陀不是這樣教的!」
你知道她肯定認同你的觀點。老陀就是這世界上唯一好的,誰也比不上。
「老陀是誰?你一個小屁孩知道什麼啊?你憑什麼說老師教得不好?」老師顯然破防了,「知識就是知識,知識怎麼會是好玩的東西!」
你仰起頭,橫著脖子說:「就是!就是!」
老師氣得跳腳,「李重媽,你到底怎麼教的小孩?怎麼一點也不知道尊重老師?」
「她爸死了!」你母親冷冷撂下幾個字。
老師臉色難看起來,看著你的眼神也意味深長。她揮揮手,連說兩個算了。
你安穩回到了教室,你母親則頭也不回地消失在走廊深處。
你突然發現,野人爸爸的死竟然另有妙用。你頂著「沒爸的孩子」的稱號,可以得到額外的充沛的忍讓。
你忍不住笑了。
這個賦予你一半生命的男人,總算在他死後,發揮了他的第二個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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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期望你母親多管管你,可你母親在老陀死後,越發形影孤孑,脾氣也越發乖覺。
父親的死並未讓她的日子好過多少,她好似只剩下最後一口氣還頂著她。
你知道那口氣絕對不是因為你。
所以,她怎麼可能「管你」?
這兩個浸潤著悠深纏綿母愛的字,與你毫無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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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放學後,你還是得在店裡幫忙幹活。
母親不肯花錢請人,你就是她天然的小幫手。你對此食髓知味,心甘情願。
作業當然寫得七零八落,書包、衣服、課本、筆盒、頭髮,你所有的一切都覆蓋著濃厚的腥膻味……沒人願意和你坐同桌,連老師也暗暗嫌棄你,你坐到了教室的最後一排。
你自己的影子,以及隨時都會出現的人頭蛇身的它們,是你的唯二的朋友。
你在學校沉默地像個小啞巴,要是遠在六十里外的老林頭知道了,會不會覺得給你做法沖儺是多此一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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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質隊直到這年的年底才把補償金髮下來。
因為經濟實在困難,地質隊本來不可能賠這麼快,怎奈你奶奶天天去隊長那裡哭鬧。隊長剛開始還抱著同情心和愧疚心接待,後來老太太又是威脅,又是鬧自殺,鬧得整個大隊不得安寧。反倒是你母親從未去討要,一副依舊沉浸在失去丈夫悲痛中的可憐模樣。
隊長知道這筆錢要是被你奶奶拿走,你母親怕是一分錢也得不到,而且若是不能一錘子把這事了了,以後這位可怕的老太太還會上門鬧事,於是他叫了個律師坐鎮。
果不其然,十萬賠償金,你奶奶叫囂著全部都是她該拿的。你母親低垂著頭,一言不發。
律師說這筆錢按照法律規定,你奶奶可以拿走一半賠償款。
你母親抬頭,說:「我同意。」
你奶奶果然又開始撒潑打滾,非說你父親是她生的,他的命是她的,他拿命換來的補償金也應該全是她的。
隊長和律師耐心解釋說你母親是你父親的配偶,你是你父親的唯一的孩子,她們兩個也是合法繼承人……
你奶奶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冷笑道:「她們兩個算個屁。要不是我兒子太聽他爹的話,這個女人怎麼可能成為我家的兒媳婦?娶了個掃把星,又生了個掃把星,真是倒霉八輩子!現在我兒子也沒了,連個後都留下……一家人就剩我一個老婆子了!」
你母親面無表情,像一個木頭人。你則默默挨著母親坐著,看著奶奶一張一合的嘴,神思漸漸飄遠。你在想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什麼?
你最近經常這樣。當兩隻小手戳在刺骨的水盆里,手指揉搓大白碗,看著一層層混著羊油的泡沫漂浮在盆里,你會突然愣住……這時,一裊靈魂會從你的頭頂冒出去,它俯視著你,它問:「你是誰?你在哪?你在幹嘛?」
你回答不了,也解釋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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