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館裡,管理員用一雙形似阿爾伯特的手將書遞給我,溫聲道:「借這本書的學生並不是很多呢。」
這天放學,大街上瀰漫著淡淡的煤煙味,我和同學帶了兩大包軍人衣物送去醫院,這是大學裡的國防輔助活動,幫傷兵縫補衣服。希爾德說我必須參加,「要是再不積極,就要選修家政和園藝課來抵消。」她說。
在醫院接頭的士兵清點了衣服,指著其中一件,說這個人前天緊急回前線,已經用不著了。
「路上過橋時遇到游擊隊搗鬼,他們車裡的五個人連車一起,——砰!」他雙手往上一揚,意思是車子整個炸上了天。
「啊!」和我一起的女同學捂著胸口低呼。
「好啦,不要怕,姑娘們,」那士兵說,「已經處決了當地的100個平民做為報復。不這樣,那些法國人是不會學乖的。」
「就該這樣!」女同學恨聲說,「死兩百個也抵不上我們士兵的性命。」
醫院出來往回走時,不斷與醫院和路上的軍人相遇。阿爾伯特的背影重疊在每一個國防軍軍官身上。
不少軍人背著行李,奔往火車站,重返前線。
這些對未來充滿期待的年輕面孔,都將一無例外地走向20世紀最大的災難,體驗一場生命和信仰的幻滅。
「你原本答應我要遵從內心的。」心中久違的聲音響起,溫和中帶著輕微的責備。
「是的,我不是做過決定,聽從過了嗎?」我對它說,「否則也不可能來到這裡。」
「但聽從內心不是一個決定的事,它要求你每件事、甚至每時每刻檢查自己,看自己是否做出了真正的決定。而不只是像機器人一樣聽從固定規則。」
「可是,理性很重要——」我反駁。
那個聲音發出嘆息,「哪怕從古希臘人算起,理性也只誕生了兩千年。沒有理性之前,人類已經生活了幾十萬年。理性很重要,但它不是生命的全部。不要迷信理性。也不要因為理性而欺騙自己。」
我包里還放著給阿爾伯特的回信,好多天了卻沒寄出去。這算不算欺騙自己?
「你是害怕。」最終它說。
「不,我是不希望傷害別人——」我辯解。那個聲音再無半點消息,我失去了可反駁的對象。它最後一句話一遍遍在腦海中迴蕩。我不得不承認,我是害怕。
害怕失去和痛苦。那麼,我是否應該讓「害怕」主宰選擇呢?
「叮」一聲大響,電車停了下來。司機說前面有段鐵軌昨天被空襲炸壞了。
個別乘客抱怨起來,「怎麼不早說——車票錢怎麼算?」但是終究也沒鬧起來,而是恨恨地咒罵著「好戰的英國佬」老老實實下車。
我也隨著下車,然後微微震驚,因為第一眼就看到了郵筒,就在路邊的菸草店門前。
這是巧合嗎?回頭再看那輛停下的電車,我一時間覺得整個事件像是假的,難道是為了讓我投遞信件,軌道才壞掉的嗎?我的手不由自主把信掏了出來。
不不,理智說,不是這樣的,作為對德國對倫敦的轟炸,從9月起英國飛機也到柏林來空襲,雖然總是高射炮把它們趕走,但道路和建築毀壞卻是難免的。這是正常的,我告訴自己。手裡的信就沒有馬上投入郵筒。
自行車鈴聲響,一個郵差剛好到達,背著一個大包,打開郵筒,把裡面的信一把一把塞進自己的背包里。
「喂,要投信就快點。我這會就取信,再晚就等明天嘍!」郵差一把抽走了我的信。
我仿佛聽到心裡那個聲音:「怎麼樣?一個跡象被你否定,還有另一個接踵而至,再愚鈍的人也會明白宇宙的暗示。」
郵差的車走了,我忽然後悔沒問他,地址在同一個城市的信件,會不會快一些。
第二天米婭放學來找我,說帶我去「好玩」的地方。
路上,她嘰嘰咯咯聊個不停,說起學校號召女學生要給前線士兵寫信,讓他們有「情感慰藉」,她也選了一些人與之通信云云。
「喂,你呢?」她問我。
「我在想,如果只寫一些生活中平常的事,對方會不會多想,認為你對他有意思?會誤會嗎?」
米婭哈哈大笑,「什麼平常的事?今天吃了洋蔥?老師課堂上講了荷爾德林的詩?他們呀,希望看到姑娘的照片,最好是——」她壓抑嗓子,「只穿內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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