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仍舊拉著他,他溫聲說:「我又不走,只是打電話叫人去確認,馬上回來陪你。」
長嘆一口聲,我不擅長撒謊,再遇到他這種縝密較真的人,實在要命。我沒有鬆開手。
「你不舒服嗎?」他俯下來看我。
「剛才……我說的不對。我沒有聽傷員說,我是……自己知道的。」
他重新坐下了,沒有再追問。只是很生硬地停住話題,催我吃東西。我也很客氣地應付著。可是每個動作,每句話都那麼彆扭。這一刻兩人的距離,還不如寫信時來得更近。
不能解釋真正的原因,在每一件事上找理由了,太累了。
他本來要送我回家,但我不想回去,我怕下次再出來,我會沒有勇氣開口。
我們看了一場電影。奇怪的是雖然新聞里都是戰爭消息,但電影院裡卻放著冒險故事片,講一個德國女孩到非洲旅遊,但被當地人抓住,又在德國士兵的幫助下逃脫,然後兩人終成眷屬。片子風景優美,情感動人。當然,電影裡的非洲人看起來極為野蠻,出現食人族的時候,劇場裡一片唏噓,有人低語:「這種人為什麼要活在地球上?」
看完電影,在露天冰場看人滑冰,大部分人滑得都很好,個別像水面上滑行的鳥一樣優雅。我看得躍躍欲試,好想下去試一試,但既然醫生有言在先,只能望冰興嘆。
「我明天回去卡塞爾探望倫德施泰特元帥,大概待上三天,回來就找你。」他笑著說,「然後我們去滑雪。」
「真的?」
「如果你的傷沒有問題的話。」
「當然沒問題了!」
我心裡的主意每一分鐘都在變,現在我又覺得也許不必馬上告訴他,或許等關係密切一些再說比較好,那時候,就無需擔心說出真相會使兩個人的關係走向終結。
可是當他又一次要送我回家,我矛盾的心就又找出一些事來拖延。
「咱們去坐電車吧,我在這附近一個鞋店訂了雙靴子,好久了總忘記來取。很近的。」
電車裡有點擠,快過節了,有些人買了聖誕用品,大包小包。我們站在車端,他讓我拉住一個空出來吊環,自己長臂一伸,直接握住吊環上方的金屬杆子。電車緩慢啟動,一晃一晃,我與他的距離也按照同樣的頻率時遠時近。
到了一站。「姑娘,您坐吧。」有個中年男人站起來下車了,把他的座位讓給我。我正要坐,看到旁邊有個70歲左右的老人,就示意讓他坐。老人遲疑著,我回想起剛才上車就見這老人一直站著,他還提了一個布包,怎麼沒有人給他讓座呢?
「不行的,不……」他囁嚅。
「我們下一站就下啦!」我說,「您快坐吧。」
話音未落,半車的德國人都齊刷刷地轉過來盯著我,眼神奇怪。阿爾伯特也低頭看我。我用口型無聲地問他怎麼了,他沒有回答,清澈的目光注視了我幾秒,向那老人說:「我們確實要下了,坐吧。」
接著他轉了個方向,用身體隔開了那半車人的目光,另一隻手握住了我的手。
下一站,我們剛下車,那老人也跟在我後面,按著膝蓋,慢慢走下電車台階。「您這一站就要下嗎?」我問他,還幫他提了一下東西,剛才他也沒說這麼快就要下。因為轉頭和他說話,我踩到了阿爾伯特的鞋。
「你們趕緊走吧!」那老人不耐煩地擺著手,似乎想擺脫我,沿著路邊去了。
車窗探出一個戴工裝帽的腦袋,沖他喊:「離我們遠點,邪惡的人。」
丁鈴聲響,電車重新啟動。剛才那隻腦袋在車窗里旋了半圈,像一個機槍小炮一樣把兩個眼睛對準我,嘴裡吐出一句:「*太奴才!」
這句話聲音不大,我呆了好一會,才意識到是在罵我。這時回想起來,那老人身上戴著黃色的大衛星,是個猶|太人。而且,我不知道他們在電車裡是不允許坐下的。
阿爾伯特剛彎腰系好了鞋帶,這時站直了,「發什麼呆呢?」
他沒有聽到那個人說的話,我說:「剛聽到電車裡有人罵人。」
「總有些人沒有教養,下次還是不坐電車了。」阿爾伯特說。
這不是教養的問題,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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