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諸神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敲骨吸髓一般的朝貢時,他從高高在上的雲端之上先一步醒來,義無反顧步入人世骯髒的泥沼。
享有著一切的占有者和卑微愚昧的奴隸之間,不可能有真正的平等。
世上沒有可以事先預料到一切可能性的鬥爭,毀滅堅固的舊牢籠,勢必要付出血的代價。
所以他任由自己的雙手染滿血腥,犧牲能犧牲的所有,走一條註定將受到同族詛咒與將被拯救者遺忘的路。
他太執著於將真實代替幻想,在無數個晝夜不眠的日子裡一往無前,卻忘記了身後那雙虔誠注視他的眼睛。
被以苛刻得近似於要求聖徒的規矩約束著的程見微,心甘情願地畫地為牢,藏匿起如血的眼瞳和鋒銳的利齒,被局限在南正殿的一方天地中,只為他的喜怒哀樂而活。
以旁觀者的身份,伏鍾更能清楚地看到,他是如何冷靜又殘酷地一次次漠視程見微眼中的熱烈。
朝夕相處的漫長歲月里,沒有一次,他曾握住那雙溫暖的手。
直到毀滅一切的惡戰前夕,他還告訴程見微不能輕舉妄動,要聽他的話,等他回來。
那時他不知道,最後告別的話,會將無辜的程見微徹底推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被一句空洞的許諾困死的凶獸,眼睜睜看著刀山火海將之吞沒。
死不瞑目的眼中,在被焚成灰燼的最後一刻,還深深鐫刻著執迷不悟的愛意。
最終他救了遼闊大地上的太多人,卻唯獨沒能救得了一直等待他回頭的那一人。
再長的回憶終有走到盡頭的時候,伏鍾在漫長的別離後再次重溫曾經發生過的一切,破碎的畫面像盲目的撲火夜蛾,翅粉帶著微弱不堪的磷光,飛舞著,在他的眼前化為餘燼。
當他在靜止的時光中閉上乾澀的眼睛,復而再度睜開的時候,此時他正置身於壓上全盤賭注之時的地下陵墓中。
他端坐在毫無漣漪、靜如明鏡的廣闊水面上,膝前的棋盤,永久定格在對弈未盡的殘局,棋局對面,沐於萬丈宸光之中的西王母無聲與他對視。
紛虹亂朝日,破碎的霞光流逝在至高無上的神明眼中,映照出他的死相。
「還剩最後十日。」
寒徹如井冰的聲音道出他的死期。
話音剛落,白玉一樣的指尖在層層疊疊的雲錦中化為齏粉,隨風散去。
還未來得及落下的棋子墜落,砸亂了輸贏未定的棋局。
被微風輕輕拂起的如雪長發,一寸一寸變黑,化為所有傷痛還未曾來得及刻下之前的烏黑。
束縛著他多日的鎖鏈盡數斷裂,唯余背脊和腕踝處的圈環和楔樁,如象徵性的烙印一樣仍舊保留。
伏鍾從深陷在幽暗中的殿室中走出,沐著如水的月色,來到偏殿旁那顆根莖虬結的槐樹旁。
幾近枯敗的老樹在他的注視下燃起熊熊烈火。
承載著所有眷戀回憶的幻境就此崩裂成虛無的碎片。
十日,已經足夠完成未盡之事。
即使和程危泠仍有太多的來不及,但如若兩人一開始就註定有緣無分,尚能在今生重逢已算得上圓滿。
伏鐘的手指在虛空中一划,義無反顧地踏入破裂的裂隙。
空無一人的室內,夜色瀰漫,孤零零擺放在桌上的銅鈴,被一道又一道蛛網般的裂紋侵蝕。
直至完全破碎。
第49章
皮革和鋼鐵在烈火中被焚燒,火焰蠶食一切的聲音,吞噬了垂死者喉間模糊的呼救聲。
血肉燒焦的氣息,隨著回溯的結束,消散於深秋的夜風。
鬼胎懵懂的臉重新映在程危泠眼中,翻覆顛倒來帶的眩暈與失重感漸漸消退。
但貫穿靈魂的那股戰慄感卻未隨之退卻。
程危泠看著裸露在袖外的手臂上不受抑制暴起的青筋,可以清晰聽見血液在體內洶湧奔流的噪音。
陳松夜在長久的寂靜中默然等待,直到程危泠壓抑下血脈深處的狂躁,恢復搖搖欲墜的平靜。
「走吧。」
她聽見程危泠的聲音有些微啞,像是壓抑著什麼不可告人的衝動。
磨砂玻璃飆濺上一道鮮紅,將凝聚的整片水霧割破。
克拉拉踩過浸水的浴室地板,走向不斷溢出水來的浴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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