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雲湖。
他放目遠眺,目光盡頭有兩根伸進雲海的鎖鏈,粗大沉重,鏽跡斑斑,末端一對鐵環牢牢箍著一雙白淨的手腕,將一道身影高高吊起。
而擋在連雨年與這道身影之間的影子,則是一顆濃妝艷抹,還淌著血淚的美人頭。
只有頭。
視線越過美人頭,投向那道浸泡在黑紅光影間的身影——有身子,頭顱部分被一條黑色光帶斜過,看著像是沒有頭。
連雨年的表情當即微妙起來。
他問:「你和那位是同一個人嗎?」
「哪位?」美人頭眨巴眼睛。
「你後面那位。」
「我後面那位?」美人頭歪了一下,嘴角忽然彎起,整張麵皮都跟著那道弧度松垮地向上提,五官也隨之錯位分離,露出一個四分五裂的笑,「我後面有很多鬼,你說哪一位?」
話音未落,陰影層內突然起了風,颳得無處不在的濃黑與猩紅色調飄搖流轉,如同交融的、攪動的顏料,晃得連雨年眼花繚亂。
他眯了眯眼,眼底爆開兩團金色光芒,順著飛挑的眼尾斜掃出去。可下一秒,他就意識到自己開「神眼」的舉動有些多餘。
因為長風吹徹之處,刮開了陰影層的透明帷幕,一條條鎖鏈吊著一道道鬼魂,頭朝下地懸在他的身邊、他的眼前,用一雙雙被挖空的眼睛看著他,張開同樣黑洞洞的嘴呼出森寒的白氣。
他們像岩漿頂壁長出的人形石筍或鐘乳石,按照死板的節奏在風中左擺右晃,帶來某種時鐘擺針般的詭異秩序感,把空氣中的黑紅二色攪渾,藏於其中若隱若現。
連雨年突然生出些許反常識、反理智的觀感,覺得自己誤入了畫卷世界,正在目睹畫作成型的過程。
那些鬼影是筆尖,蘸著粗略划過紙面的顏料洇染暈掃,層層疊色。
他甚至能看出這幅畫作的最終形態,因為腳下無波無瀾的幽深湖泊正緩慢地掀起水波,盪碎湖面的漣漪正是黑紅交融之色,跟隨嘩啦啦的水聲騰飛於四野,迅速充塞整個世界。
湖上毫無徵兆地揭起千丈高牆,遮天蔽日的壓迫感砸在連雨年心頭,讓他在這大到恐怖的巨物跟前呼吸一窒,像是被壓在山嶽下方的蜉蝣,呼吸遲滯沉重,整個人動彈不得。
水牆外卷盪起白色颶風,卻無聲無息,只在靈魂層面聲如雷霆,震耳欲聾。
他的耳內忽然拉開一線悽厲的噪音,耳鳴聲尖銳地外擴、舒展,又倒流回來收束成一點,在腦海深處勾起隱隱的悶疼。
「你說的——是哪一個?」
千千萬萬道重疊的聲線與美人頭輕快的嗓音融合混響,連雨年昏沉間,甚至能在直擊心魂的磅礴聲浪中聽出一絲貓抓老鼠的戲謔。
他耷下眼皮,睫毛長而濃密,猶如參差交錯的密林,掩去眸間光彩。
美人頭自以為得手,發出「咯咯咯」的輕笑,笑聲清脆悅耳,迴蕩在這濃墨重彩的荒蕪之地,卻只令人恐懼。
如此笑了片刻,美人頭看著靜靜站在萬鬼中央,被鬼影擁簇包圍,卻毫無同化跡象的男人,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輕,費勁擺出笑容的五官塌拉下去,茫然地掛在錯誤位置。
幾乎刺破雲海的水牆悄然消散,仿佛晨曦初開那一瞬被蒸發的薄霧。懸在鐵鏈下方的鬼魂仍在,仍然有序地擺動,它們口中卻不再吞吐寒氣,也不再發出任何聲音。
這時,連雨年動了。
他再次掀開長睫,握著玉色的腕骨稍稍轉動,眼底一派失望:「……就這?」
美人頭哽住,一時間不知作何反應,愣愣地反問:「那你還想要什麼?」
連雨年挑眉。
美人頭的臉皮更加鬆弛軟塌,眼睛都快掉到下巴了,被麵皮褶皺環繞的烈焰紅唇一張一合,空谷黃鸝般的脆聲漸漸嘶啞:「我說你差不多得了,看點害怕的嚇昏過去,被吃掉靈魂、同化軀殼,毫無痛苦地死掉不好嗎?你都來到這兒了,總不會真的在期待見到大人,與他春宵一度,洞房花燭吧?」
連雨年眉角突起一條淡青色的血管,因它嘴上沒把門而跳了跳:「我是想見見你口中的大人,但和春宵一度、洞房花燭沒有任何關係。」
「那你……」
「它吃人是吧?吃人就好辦了,我喜歡對付愛吃人的妖邪詭物。」
連雨年打斷美人頭的詢問,唇角勾起,笑意卻不達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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