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江起聞出了府,我對賀櫟山道:「這位江大人真是厲害,下午演的三場新戲,竟然一出也沒趕上。」
賀櫟山一臉疲累:「不是跟你說了嗎,此人尤其難纏。」
因著柳文崖墜湖一事鬧得沸沸揚揚,我多少也就聽說了參他的那位大理寺左少卿的事跡。說是辦案很厲害,年紀不算小了,卻一直沒娶妻,旁人要幫他說媒,都以公務繁忙回絕了。
但是,大理寺那麼多人,比江起聞官大的官小的,都沒說自己忙得顧不上娶妻,所以坊間傳聞,他是那個地方有什麼隱疾。
不過照今日來看,他說的未必也不是實話。
戲沒看,不能白來,我就留在賀櫟山府上吃飯,喝他藏的好酒。
喝著喝著,又說起來之前景杉要他帶酒進宮的事,當年在國子監發生的狼狽之事。
酒喝空一壺,很快又有婢女過來送酒,等到人離開,賀櫟山方笑著給我斟酒,再開口道:「那會在國子監,我,康王,還有你,總是被徐司業罰,每日進宮,我心裡都有些難受,覺得折磨。現在想來,卻有些懷念。」
那位徐司業,官職雖然不高,但主管教務,許多年沒變過,比國子監的祭酒還有威望。我離京的第二年,賀櫟山來信說徐司業中風不治,就這麼去了。因著朝中許多官員子弟都曾作過他的學生,喪事辦得十分浩大,國子監也停學了一天,好讓學生為他送行。
「我離開臨安的時候,看徐司業精神還很好,講話也中氣十足,覺著以他的身子骨怎麼也能再折騰個二三十年,沒成想……」
賀櫟山擎著杯子,酒到嘴邊,放了下來,目光投向遠處,神情有些恍惚。
「小時候,覺得死這個東西太遙遠。稍大些了,又覺得死是件莊重的事情,規矩多……現在來看,死有時就是這麼隨便。譬如徐司業,譬如柳文崖,身前身後再怎麼精彩,人死了,就是一場空。好比這樹上的葉兒,綠的時候好看,枯的時候,黃澄澄的也好看,但成全的都是看客……葉兒枯完,就該成灰了,風一吹,什麼也不剩。」
以我對賀櫟山的了解,他不是個喜歡傷春悲秋的人,也不愛講些惋嘆的話。我放下酒杯去看,發現他目光所向是右邊一處漆黑的院落,院前掛著兩個燈籠,光是微弱,僅僅是將院外的地方照亮了。再看別處,雖然沒有什麼人走動,但迴廊、院內各處都亮著燈。
似乎只這小院沒有人住。
我突然便想起來了。這院子是他娘從前住的地方。
小時候有一回,老安王過壽,我和景杉都來了安王府玩,他娘就是在這院子裡,招呼我們喝茶,請我們吃她親手做的點心。紅色的酥皮,裡邊不知包的什麼餡,酸甜的口,捏成六角的花形,仿的是冀州才有的茄彎花的形狀。
他娘那時說,「茄彎花糕,裡頭應當放茄彎花搗成的餡,只是臨安沒有這種花,我就去外頭買了幾種花餡,調出來個相似的口味。霖兒很喜歡,不知道對不對你們口味。」
霖兒,就是賀櫟山的小名。
景杉尤其愛吃點心一類,囫圇吃完,連盤子上的渣都添得乾淨,他娘卻好像有些誤會,覺得是宮裡慣得太嚴,叫皇子們連個吃零嘴的機會都沒有,十分憐愛的看著景杉。
「早就聽霖兒說宮裡規矩多……」她轉頭用更加憐愛的眼神將我打量一番,「這也太瘦了些……放心罷,今日你們只管玩,想吃什麼,我就讓廚房去備著,偷偷送過來,不叫旁人曉得。」
臨走的時候,景杉念念不舍地站在安王府的門口,天真地跟我道:「要是安王妃是我娘就好了。」
過了這些年,他娘的樣貌我已在我腦中模糊了,就記得她臉上總掛著笑,講話溫聲細氣的,跟宮裡的娘娘們不大一樣。
仔細算算,他娘去的時候,也差不多是孟夏。前幾日來找他,府上人說他去祭拜了,我便以為他是去給柳文崖燒紙,現在再想,柳文崖投湖是上半月的事,他出門那會,頭七都已經過完了。那天賀櫟山,或許是去祭拜他的娘親。
他娘走的那日,賀櫟山還正在國子監上著課,安王府的人進宮來把他叫走了,第二天,我和景杉才知道是他娘親去了,聽宮裡的人說,是癆病。
宸妃跟景杉講,他娘這病已經有好些日子了,但一直將賀櫟山瞞著,只說是普通的風寒,御醫去王府診過好幾撥,都說熬不過仲夏。老安王,以及王府上下,已預計著有這麼一天了,只他一人不知道。
景杉跟我說,宸妃講到這些,一直在抹眼淚,說是為娘的都是這麼心疼孩子,走之前或許有許多要交代的,但怕他傷心,什麼都不說,就這麼去了。
我那陣子卻想,所有人都知道,只瞞著他一個,待他知道的時候,不會更加傷心嗎?
等喪事辦完,賀櫟山才回了國子監上課。一開始,我和景杉都有些小心翼翼,生怕哪裡說錯了話。處了些日子,發現他還是跟往常一樣活潑,便覺得他已經好了,不再拘謹著什麼。
只有一日,已是第二年的春天了,景杉吃著賀櫟山從宮外捎來的糕點,順口說了句「還是茄彎花糕好吃。」我也跟著道,「是,我也喜歡酸甜的口。太甜的齁得慌。」
一直到景杉將那包糕點吃完,賀櫟山也沒說一句話,我無意間一瞥,發現他眼眶已經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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