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非煙同她的第一次見面卻也並不美好。瘋女人不知使了甚麼法子,竟從鎖月樓後門逃了出來,一路念叨著要去殺了那背主棄義爬上姑爺床的丫頭,一轉頭卻在某個拐角撞見了正同父親請完安後的素非煙。
她愣了一下,隨後便是更長時間的沉默。瘋女人抓著自己的衣服,又伸出手擦了擦自己的面頰,她仿佛陷入了罕見的思考,卻又忘卻了思考的原因。於是她呆呆愣愣的開了口。
「哦,哦。」她道,「你叫甚麼?」
素非煙衣著妥帖,裝扮得體,剛被父親的客人誇過該是「天上仙童」。她原本如此滿足。此刻卻偏偏在同她的對視中陡然察覺到了某種錯位與幻滅,在這其後的便是自己的狼狽不堪。或許是某種直覺,可一個女兒怎麼會認不出母親?
更何況,她們有雙一模一樣的眼睛。
素非煙低下頭,是在思索該如何回答。可瘋女人卻等不了多少時間,或許這片刻的寂靜於她而言已是難得中的難得。眼下這難得已轉瞬間將她拋卻。她轉了下眼珠,恰巧便瞧見了那循著小道在庭院中閒逛的白姨娘。隨後一切事態便向著最難控制的方向發展了。
最後她被丫鬟僕婦押送著離開時,脖頸處青筋暴起,猶在尖銳大笑,等瞧見素非煙,便立時明白過來了甚麼,轉而罵道:「孽障!孽障!你怎麼敢不認我——」
素非煙望著被人慌忙從血泊中抬走的白姨娘,回想起她的身孕是莊裡天大的喜事。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再轉過頭時,那瘋女人已然消失了蹤跡。
在其後的很長一段時間中,素非煙都在想她。這種「想」卻絕非思念。她用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說服自己不必在意,就像對待光潔皮膚上攜帶的污點似的胎記。她開始認同素明舟的處理方式,思索著在胎記上遮掩裝飾的益處。她終歸不太需要她。她已習慣了在父親的權勢之下逢迎討好。興許她生來就是個冷血動物。
於是第二次見面到了數月之後,那夜白姨娘死裡逃生方產下一個男嬰,令素明舟喜不自勝,莊內上下也俱得大賞,一片喜氣洋洋。素非煙置身其中,卻很難從心底升出欣喜。
她悄悄去了鎖月樓。
也不知是甚麼時候下的功夫,終究還是給她打探到了這裡便是鎖人的地方。這閣樓並不高闊,只有兩層,挨挨擠擠地藏在莊內的一處邊角。這樣喜慶的時刻,看管的人也都喜得討賞,看管便不似尋常。素非煙出手闊綽,第一次進到了這閣樓的最深處。
那瘋女人竟在喝酒。
對著月亮,一碗一碗地向嘴裡灌著,仿佛十分愁悶,又似格外暢快。即便是聽到了腳步聲也不回頭,猶自抱著罈子,舉碗痛飲。等素非煙猶疑著走到她身後時,那壇酒方剛剛飲盡。
她打了個酒嗝,才肯將視線分到旁處,見到素非煙,有些恍然,又十分茫然,緩聲問道:「煙兒,你為甚麼來這裡?」
素非煙怔了下,顯然是未曾預料她竟會叫出自己的名字,也絕想不到她敲上去仿佛已半點也不瘋了。她沉默了一會兒,便輕聲道:「我來看你。」
瘋女人聞言,卻猶如聽到了世界上最大的笑話,率先哈哈大笑起來。她似乎是清醒的,又如只是陷入了某種幻覺。她啐了一口,先是罵素非煙生不得良心,而後更惡螙咒罵便依次降臨到了素明舟、白姨娘等一干人身上。情緒激動時,便揮手將那酒罈子也摔了個稀碎。
直至她感到累了,便癱倒在地望著保持沉默的素非煙,恍恍惚惚地問道:「你想要甚麼,煙兒?」
素非煙望著她,良久,方開口道:「白姨娘生了個男孩,媽媽。」
不知是被這話中哪一點刺激到了神經,那女人忽的便從地面爬了起來,神情中似哭似笑,出聲嘶啞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她走近幾步,目光中將這個還沒有長大的女兒幾番打量,隨後便將她緊緊抱在了懷中。
「——我的孩子,我苦命的女兒!哈哈!哈哈!」
她顫抖地笑出聲來,那語調既像是哭嚎,卻又透著股激昂的振奮。她鬆開手,又絮絮叨叨的開口道:「我女兒,可憐的女兒,絕不同我一樣。放心罷,放心罷,你父親不會得償所願的,哈哈,我絕不叫那賤人得償所願!」
隨後的事,大約並不複雜。她記得當父親得知小弟先天廢人之時那難以置信的神情。他本就天賦平平卻有宏圖壯志,好不容易盼得一個兒子,豈料竟比之自己還不如。大怒之下便要究查,順藤摸瓜便查到了瘋癲的妻子身上——原來正是她曾為白姨娘下的慢性螙藥才致胎兒受到牽連。
當她被下人押來之時,神態間的快意已然遮掩不住,數載夫妻,或許她最知丈夫痛處。乘人不備,又奪過一把剪子要去刺死白姨娘或者旁的甚麼人。哪怕是面臨素明舟的詰問,她照樣放聲叱罵,將對方逼得滿臉脹紅,險些一劍殺了她。
然而她也不怕死,否則便不會有那焮天鑠地的一場大火,不僅將整個鎖月樓都燒了個乾淨,甚至也蔓延到了大半個素家莊。素非煙在最後見到了她,她那時站在火光中,見到她時的神情既冷淡又憐愛。
素非煙很難忘記她。
第44章 「媽,我果真是在怕麼?」
本站提供的小说版权属于作者,所有小说均由网友上传,如无意中侵犯了您的权利,请与我们联系,将在第一时间删除!
Copyright 2024 辣笔书屋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