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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頓了頓,又說,「現在,也許也沒了。」

老婦人沒聽清他的後半句話,只是咕咕噥噥地說:「這是個很壞的時代。可憐的孩子們。」

阿奎那沉默不語。他緊靠著坐在老婦人身邊的木製矮凳上,同老人一道靜靜看著夕陽中的庭院。暮色像一罐溫熱的楓糖漿緩緩傾瀉下來,將白色籬笆染成甜膩的橙紅。一隻巨大的熊蜂抖顫著蓬鬆的絨毛,在茂盛的花莖草葉之間悠遊遲緩地移動。他本可以更好地享受這一刻難得安閒的傍晚時光,但是不知為何,總是心神不寧地向街道另一頭停駐的車那兒頻頻張望。

他問起老婦人的健康近況、她侄子最近是否安生了些。老人興高采烈又答非所問地說了一通。他等著她向他問起海戈,像是個做賊心虛的殺人犯繃緊了神經等著警察破門而入——但是沒有。沒有。

最後他還是自首了,「您為什麼不向我問問海戈的情況呢。」他繃緊嗓子生硬地說,問出口的瞬間臉就紅了。

「嗯……其實和你比起來,我比較放心他。」老婦人裹在深深溝壑里的灰色眼睛慈祥篤定地看著他,「我相信,他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的。」

阿奎那一怔,五味陳雜地笑了一下。他把臉埋進雙臂之中,小聲說:「您說得對。我是我們當中最蠢的一個。」

老婦人用沾著土屑的手掌在他乾淨的頭髮上來來回回撫摸著,疼愛地說:「聰明和蠢有時候是一回事。所以也可以說,你也是最聰明的一個。」

「我愛上了一個人。」他忽然說。

他低垂著頭,看著自己交叉的手指:「我極盡所能地拯救他、保護他——我以為。我挖下自己的雙眼當作珍珠送給他。可事實上,他並不需要珍珠。他要的只是泥土。」

「那就給他泥土好啦。為什麼不把你的珍珠安安穩穩地放回你的眼眶呢?它們待得很好。」

「我正準備這麼做。」他嘆了口氣,「我想,我只是不甘心承認自己是個自作多情、又前功盡棄的大傻瓜罷了。」

老婦人若有所思地望著他,忽然問道:「蘭波先生,你一定沒有照顧過嬰兒吧?」

阿奎那一愣,迅速答道:「事實上,我照顧過。」

他冷靜、沉重、幾乎是悲愴地說,「一對五個月的雙胞胎。他們二十四小時不定時邊吃邊拉,哭起來像割草機一樣轟隆作響,噴出的嘔吐物能把你從頭淹到腳。我照顧了他們三個月。這三個月動搖了我對人性本善的信念,從此立志不婚不育。」

斐樂琪夫人發出悶聲大笑,「哦,哦——那你一定知道,人在最初的時候——那個小小的嬰兒——就和動物沒什麼兩樣。」

阿奎那沒好氣地說:「那可比動物煩人得多。」

「但也比動物成長得更快。」老婦人樂呵呵地說,「十個月會說話,一歲會走路,再大點他們會掌握很多很精細的技能。哪只動物能做到這點?」

阿奎那默然不語。老婦人望著自己栽種的花草,皺紋密布的臉上泛起一種溫柔:「這世上最幸福的事,無非是看著一個生命經由自己的手被栽培、被教養】被塑造。這件事如果不付出最艱辛的努力就無法辦到。但是,只有一味努力是不足夠的,還需要另一件東西。」

阿奎那輕聲問道:「那是什麼?」

「時間。信念。希望——不同的名字,但全是同一種東西。」

一陣微風拂過廊下的風鈴,帶起一陣細碎的輕響,老婦人抓緊了自己的毛線帽。阿奎那站起身來,替她把身上的鉤針毯仔細蓋好。她舒舒服服地放平身軀,鬆弛的眼瞼半闔著,虹膜上的灰翳被夕陽染成琥珀色,慢條斯理、仿佛夢囈般輕聲說道:

「一顆心對另一顆心,並不像朝湖水中投入一面石子,那麼理所當然地會激起一大片明顯的漣漪。有的時候它像是對著空谷吶喊,你已然竭盡全力,但你的聲音仍然會經過風力的阻隔,會被距離所減損,要等待很久很久,才會聽到那一側傳來隱約的回音。有的時候,這就像在土裡種下一顆種子,僅僅是播種還不足夠,還需要你無微不至的栽培,持之以恆的澆灌,天長日久的等待。有的時候……你覺得你幾乎等不下去了,你覺得它已經死在黑暗的土壤中,你覺得自己幾乎要放棄它了——但也許在那個時候,它是在土壤里努力地扎深根系,是為了直到有一天終究會破土而出,能和你相遇。」

阿奎那低聲說:「……假若那一天永遠不會到來呢?」

老婦人微微笑著,睜開眼溫柔地看著他,暮色安詳地緩緩沒入她瞳仁的深處:

「也許在這個時候,你的愛才真正開始。」

於是,在回家之前,他又去了一趟律所。直到在住宅區停車坪停好時,已經是當晚八點多了。

阿奎那闔上車門,仰頭望著通往房子的小徑。汽車車身撲滿了一路奔波的風塵,但是他的心境清澈澄靜,已經不復離開時的崩潰和紊亂。

他在心中反覆默念,這次一定要把選擇權交還給海戈。如果這一次對方仍然做出了離開的決定,他一定、一定、一定會尊重他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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