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喜歡律師。不僅僅因為多年前他聘用的某位律師在交通事故佣金中狠狠敲了他一筆,讓他感覺備受愚弄,更是因為他認為那個行當里儘是些虛榮逐利之徒。難道主不曾抨擊過?這些這假冒為善的文士,過分追求會堂中的顯赫地位以及街市上人們的讚譽,把薄荷、茴香、芹菜獻上十分之一,對律法中更重要的事——公正、憐憫、信實——反倒不實行。
在他的預想當中,阿奎那完成四年制的大學教育後已經可以功成身退。他應該回到故鄉中學成為一名備受尊敬的宗教課教師,在長輩的監督下與一名知根知底的同鄉女子接觸,再在故鄉教堂舉行婚禮。
家中爆發了有史以來最激烈的爭吵。阿奎那心意已決,毫不退讓,而父親因為失去對兒子的掌控而勃然大怒。他雖然沒有讀過一篇弗洛伊德,卻已經隱隱地意識到這是他不容挑戰的「父權」就此衰退的信號。
雄性鬥魚具有極其強烈的領地意識和家庭責任心。如果沒有體面的事業和結實的巢穴,雄性鬥魚根本沒有臉面提出成家的邀約。在生養階段,他們竭盡全力地照料幼崽、修補巢穴,往往比雌性更加細緻和賣力(甚至有個別處於產後焦慮期的雄性還會因為護崽心切,把雌性視為假想敵而加以攻擊)。
但是等到幼崽長大成人,父子關係就會變得針鋒相對、劍拔弩張。即使是最傳統友愛的鬥魚嵌合種家庭,也很難出現三代同堂的情形。
難道這就是鬥魚血脈傳承的宿命?蓋德森暴怒之中又有一絲惆悵。
他退而求其次,說他願意容忍阿奎那在志向上對長輩的忤逆,但代價是他必須先休學回鄉半年,與父母信賴某個當地姑娘訂下婚約。
阿奎那在電話那頭怒極反笑,嘲諷地告訴父親這件事只是告知而不是徵詢,然後英勇無畏地撂下了話筒。
蓋德森暴跳如雷。他不顧妻子的反對,執意斷絕阿奎那的生活費。阿奎那不為所動。即使是背著父親暗地裡和母親通話時,也從來沒有對自己當下捉襟見肘的窘困處境有過半分抱怨。
這一點其實在蓋德森意料之中。要是兒子當真為了一口吃食向他服軟,他的火氣恐怕還要更大。
恰在這個時候,蘭波夫人竟然懷孕了。蓋德森喜不自勝,幾乎把阿奎那的叛逆全數拋在腦後。
然而,妻子的狀態並不樂觀。孕期反應從一開始就很嚴重。
這是一對雙胞胎。小型魚類嵌合種的多胞胎機率是所有嵌合種中最高的。多胎孕育意味著對母體的沉重負擔。而蘭波夫人當時已經四十多歲了。
阿奎那破天荒地主動聯繫父親。蓋德森從未聽過兒子如此嚴肅的口吻。他所說的一切顯然是深思熟慮、反覆斟酌後的想法。
他建議「拿掉」這兩個胎兒。
在阿奎那看來,那兩團未成形的胚胎根本算不上是生命,更無法與母親的健康相提並論。人類無法抵禦對於死亡的恐懼,故而寄望於繁衍。如果繁育行為可能損害自己的生命,又為什麼要執意堅持呢?
他知道,墮胎行為對於虔誠的教徒是極大的冒犯。他以為父親會破口大罵。但出乎他的意料,甚至也出乎蓋德森自己的意料,他沒有發火,只是沉默不語。
蓋德森和妻子深談了一次。妻子說服了他。而他說服了自己接受最終的命運。
在雙胞胎降生的那一天,蓋德森在產房外一刻不停地祈禱。
他承認自己隨著年紀增長而染上的種種惡習,他的暴躁、傲慢、軟弱,他對妻子的嚴苛矜持和對兒子的過度管教。他發誓如果這次能夠母子平安,他一定會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他向主懇求更多的慈愛與哀憐。他許諾他會以同樣的慈愛與哀憐對待他的親人。
當嬰兒洪亮的啼哭聲傳來,他衝進產房。看到妻子疲憊卻喜悅的笑靨,他忍不住淚流滿面,哭得比兩個新生兒還要厲害。
他的妻子死於五個月後。
蘭波夫人的過世,短暫地修復了蓋德森與兒子的關係。阿奎那請假回鄉奔喪,弔慰父親,安排葬禮,還要抽空照顧兩個雙胞胎幼崽。
忙碌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巨大的悲慟。但被掩蓋起來的裂痕依然存在。等最艱難的階段稍稍過去,父子倆又開始彼此看不順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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