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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妨,臣並不是守規矩的人,陪皇上喝幾杯就是。」顧月霖說。

皇帝一笑,擺手遣人,「不用服侍我們,找地兒待著去。」

顧月霖喚來程佑,「帶幾位內侍去前面歇腳,讓劉槐備一桌尋常的席面,好生款待。」

程佑稱是,引著劉全等人退出去。

皇帝打量著顧月霖,見他穿著半新不舊的玄色深衣,眉宇仍舊是慣有的內斂清冷,容顏仍舊是令男子都要艷羨的俊美無儔。細究之下,眸光清明,並無頹唐傷懷。

「做了這些年君臣了,你怎麼跟個妖精似的?一點兒都沒變。換個不認識你的人,絕對猜不出你的年紀。」皇帝說著話,親自執壺倒酒。

顧月霖失笑,隨口敷衍,「皇上亦如此。」

皇帝遞給他一杯酒,「就別皇上皇上的叫了,今兒我們只是友人,可好?」

「好。」顧月霖對他端杯,「敬你。」

皇帝逸出由衷的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兩人手邊各有一個酒壺,也真的不再拘禮,酒杯空了便自己滿上。

顧月霖問起皇帝的舉措:「為何免了宮宴、絲竹?鬧的一點兒也不像過年。」

皇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心情不好,真沒料到上行下效到了這地步,今兒一出來,我也嚇一跳。」

顧月霖也笑,透著幾分無奈。這個年歲小他一截的帝王,讓他覺著不著調的時候太多。

一桌素齋做得頗用心,羅漢齋、素雞、素東坡肉、素蟹粉等名菜俱全,亦很可口,君臣二人胃口都還湊合。

吃到七分飽,兩人放下筷子,閒聊、飲酒。

皇帝說起上次出巡期間的見聞,「我去了你曾外放的地方,就是鬧過蝗災那地兒,如今很好,最先接替你的官員你也知道,是你的同窗玉良,一度不肯升遷,兢兢業業十來年,確然做出一番政績之後,才肯升任知府、布政使。蕭默真正是良師,教出來的學子但凡出頭,便是一個賽一個的出色。」

「家師的確是最好的引路人。」這是不需要顧月霖為恩師謙虛的。

「離開義桐書院二十年了吧?你們見過幾面?」

顧月霖想一想,「三次,都是辦差途經書院,從趕路時間裡寄出三兩個時辰,與恩師一敘。」

「你是他這輩子的驕傲,卻總是聚少離多。」皇帝替他遺憾。

「也不能這麼說,家父——我生父在世時,得空便去書院,待上一兩日,與恩師起初跟冤家似的,慢慢地成了至交。」

皇帝緩緩頷首,「令尊辭世的事,我知道,平時不敢與你提起,擱誰碰到這種事,我都不敢跟人家提過去的人,覺著忒不厚道。也是從令尊和隨風走後,你有了很大的變化,沒耐心、暴躁。」

顧月霖頷首,「想來的確是。不過就算沒那檔子事,我也有不了好脾氣。」

「因何至此?在我眼中,顧淳風不會有看不開、看不淡的是非。」

「怎麼會。」顧月霖轉一下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執壺滿上酒,「你也知道,文皇帝在位期間,京城和地方上連年鬧天災,我每一次都經歷了,帶著地方上的百姓抗災。」

「這是自然,無人不知你那番功績,亦因此,無人指摘你二十幾歲入閣拜相。」

「功績?那是用累累白骨堆出來的。」顧月霖目光悠遠,「準備得再充分,在天災面前,也無法避免傷亡。我看到幾歲的孩童失去父母,站在風裡茫然無措,他甚至都不明白死亡到底意味著什麼;我看到一把年紀的夫婦失去兒孫,他們要多幸運,才成為家中倖存的人?又有多不幸,成為真正老無所依之人?」

皇帝神色黯然。

「我還看到情深似海的小夫妻,男子死去,女子當即跳入湍急的洪水,要追隨夫君而去。

「其實我本心裡覺得,她的確是生無可戀,上無彼此高堂需要孝敬,下無子女需得照顧,她只有與夫君共建的一個小家。

「家園沒了,夫君已死,她的確是沒了任何活下去的指望。

「我覺得應該成全她,但又不能那麼做,即刻命人施救,即使我知道,為著救她,可能折損數名年歲輕輕的好兒郎。

「她得救了,兩名官兵因為救她而身死。

「這是怎樣的一筆帳?

「女子醒來後,又要尋死。我趕過去,不是看她,而是跟她說,要死也等天災過去之後再死,不然,我要讓她為兩名官兵償命,她死了也要點天燈,挫骨揚灰,找方士為她下咒。

「她害怕死後成為孤魂野鬼,再無與夫君在輪迴重逢的機會,也就不鬧著自盡了。

「——這種事,我看得經手得太多、太多,早已累到了骨子裡。」

皇帝深深凝望著說話的人。

那人低眉斂目,唇畔噙著若有似無的笑,一身的清貴無華,一身的孤冷寂寥。<="<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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