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來,善儀真尊的脾性如何,比之從前是否有變,乘嵐不知。
但乘嵐在他膝下成長的這數十年來,所見過的善儀真尊便是永遠如此,一心求仙,仿佛除了飛升再沒有任何事物,能激起善儀真尊的一絲波瀾。
哪怕是因意外痛失親子。
哪怕是將徒弟逐出師門。
乘嵐抬頭望向善儀真尊,目光黯然,聲音顫抖:「師尊,請恕弟子犯下彌天大錯,但是——」
「你不會殺那個妖物。」善儀真尊打斷他,淡淡道:「所以,你這是明知故犯、知錯不改、將錯就錯。」
「是弟子不忠、不孝。」乘嵐很想拜下身去,伏倒在地,然而手中握著師尊賜筆,他抗命不書已是僭越,又怎麼敢自作主張放下筆。
而那羊毫上一滴血已如人眼中淚泫然欲泣,乘嵐也不敢作出任何動作,生怕將那點血色甩到紙上。
「但火山一事實有隱情,確非紅沖所為!」乘嵐兩眼通紅,「除卻弟子已陳情之疑點,這些時日弟子四處查探,還收集到許多異常,近百年間有許多引心宗弟子一經拜入宗門,便在幾十年內全家陸續暴斃,九族自此滅絕,哪怕是亂世中難以生存,這也太過於離奇;還有斗魁真尊,他本該受宗規所限,非方島主命令不得離島,但我查到幾十年來他時有在民間行走,甚至還造下了殺孽,他甚至有可能是——個中內情尚未查清,但只要再給我一些時間……」
「你從前被妖迷惑,不辨是非,為妖辯解,我已對你網開一面,卻沒想到你如今還在為他奔波,你真是……」善儀真尊的聲音無奈而又失望。
「斗魁啊,斗魁。」頓了片刻,善儀真尊又道:「方宗主來信說,那惡妖將斗魁神魂毀去,分屍送到楓靈島上的消息,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斗魁真尊的屍身乃弟子親自收殮,弟子將其交予引心宗弟子手中時屍身尚且完好,此事實在疑點重重!」乘嵐立刻反駁。
「看來你已確認,斗魁的神魂確實是惡妖親手毀掉了。」善儀真尊卻說:「而你竟然還要包庇他。」
乘嵐的聲勢頓時萎靡下來,他低下頭不敢直視善儀真尊,低聲喃喃:「弟子知錯……但是斗魁真尊污衊動手在先,紅沖他……」
他微微一頓,終於忍不住閉上雙眼,眼淚落下的瞬間就被一道風裹走,沒有在臉上留下絲毫淚痕。
「他一時衝動,釀下大禍,這份罪孽因我而起,自然要我替他承擔。此後弟子會好好管教他,絕不讓他再如此行事……還請師尊饒他一命。」
善儀真尊靜靜聽了這番話,道:「如此大逆不道之言,本尊只是將你逐出師門,已十分寬容。」
「師尊……」乘嵐已不知該說什麼好,只能懇求道:「求師尊懲處。」
懲處了,便還算將乘嵐看作自己門下的弟子。
然而他心裡又仿佛很清楚地知道,善儀真尊所言非虛,如此行事,確實已算是法外開恩——畢竟所有人都已將火山之難這口黑鍋牢牢扣在了紅沖頭上,而包庇他的自己,也絕對算得上是仙門叛徒。
只不過,哪怕是徒勞無功,乘嵐也還是想解釋兩句。
他從有記憶起幾乎就在這裡長大,在他心裡,雲觀庭這處師門,善儀真尊這個師尊,總歸是不一樣的。
善儀真尊似有所覺,雙眼微斂,似乎陷入了回憶:「乘嵐,本尊與你二十餘年師徒情分,於本尊近千年的壽命而言,不長,但卻特殊,因為你是本尊收下的第一個徒弟。」
憶起往昔,乘嵐抿了抿唇。
師尊於他而言有再造之恩——於乘嵐而言,這份師徒恩情,總是更深一些。
二十多年前,善儀真尊行走凡間,救下了當時年幼的乘嵐。
亂世之中,餓殍遍地,人們餓得同類相食,一個嬰兒雖沒有兩口肉可分,但好在父母親人早已不知身在何處,區區一個因而無力反抗,至少能讓大夥嗅一絲肉香。
在無數雙麻木又瘋狂的目光中,善儀真尊伸手從即將煮沸的大鍋里,撈出了一個襁褓。
這口鍋渾濁得令人目不忍視,枯草、樹皮,還有幾根掛肉的股骨,和幾顆乾癟發黃的「葡萄」……哪怕水開未開,也很難想像這鍋里還能有一個活口。
但也就是那麼的巧——襁褓中的那個嬰孩還活著,只是嗆了熱水,被熏得昏了過去。
善儀真尊輕嘆一聲:冤孽啊。
這個嬰孩就是乘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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