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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自怨自艾的蠢貨和一個狂放不羈的天才,誰更有馴服的價值,自是不言而喻。他已介乎男人與少年之間的氣質雜糅在一起,強行抹平他眉眼間的陰鬱,要他打起精神,對世間一切滿不在乎地笑笑,好去討一討命運的垂憐。

他發現自己能理解江淮南的作為了。江淮南膽子小,過去府上有個常給她偷開門,放她翹課玩耍的王叔,後來這王叔因為瀆職被她娘打死。有段日子,她一跳起舞就想起王叔,但面上仍要佯裝驕矜,要拜謁貴人,要翩翩起舞。

他終於明白江淮南為何要一刻不停地跳舞。

命運恃強凌弱,所以凡人不能露怯。

心事是柔軟且痛楚的,不能讓任何人觸碰它。所以他要用一個厚厚的繭把它裹藏起來。他把自己想像成一隻肥碩醜陋的幼蟲,每一次在宴間的插科打諢與賣乖都是在吐絲,他竭盡所能地擠壓臟器內的絲線,費盡全力地吐絲,衛家蜷縮在那枚繭里,可以被他護得很周全。

他摩挲著兒時從江淮南手中順走的那枚壞繭,已經不憚於被繁密的心事壓彎脊樑。蠶要破繭而出,但他不需要,他只要衛家一切都好,就算悶死在繭里,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學會曲意逢迎,李家千金挽著他的手臂,一派天真,他聽她說話時,會彎下腰來:

「要我爹擁護你哥哥,這還不簡單!我回去哭一哭,不就成了,你要怎麼謝我才好?」

他笑著點頭:「是嗎,那可真是幫了我大忙了。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給你摘下來。」

女孩嬌嗔地打了他一下:「衛長風,你真是壞得沒邊兒了。這話你對多少人說過了?」

他挑起眉頭:「只對你一人說,這番話,我獨獨對你一人說。」

李家千金走了,過了幾天,王家女兒的轎攆又被他笑眯眯地攔了下來。

衛長風一揚眉毛:「王大掌柜,許久不曾來府上拜訪,是不是忘了在下?」

轎攆里探出一隻素白的手,他牽住她,扶她下來:「我可是時刻念著你,想著你的。」

王小姐道:「你想著的是那糧吧,朝廷怎麼派來你這麼個人來殺價?真是小瞧咱女人了。」

他說:「我?我怎麼啦?王掌柜生得這樣美,心也是美的,怎能說如此讓人傷心的話?」

王小姐以扇遮面,咯咯一笑:「得了吧,貫會哄女人,我算是知道,你是怎麼殺的價了。」

他說:「我只哄你一人,你不信嗎?我把我的心挖出來,給你看看才好。」

……

利用旁人的感情,這樣做是很卑鄙的。衛長風覺得自己的作法相當過分,但實在沒有心力去一層層攀關係,曲線救國,這就是最快的、最好的辦法,那有何不可?為何不做?

他輕敲著那枚繭,把它當作小舟,對它傾吐心事,心事很重,他希望它不要下沉。

謊話說多了,他自己都快信以為真。

夜裡卻練劍,想著他哥哥一箭,射穿了他爹的咽喉。

但是沒有流多少血,為什麼那時候,沒有血迸濺出來?

因為爹受了折磨,所以無血可流啊,長風。他自顧自道。

這是他每夜都要溫習的一門功課,仇恨容易被時間沖刷。所以他要反覆揭開傷疤。

月色如練,正好在他的心事上撒鹽。痛是對的,因為疼痛能讓人銘記,永不忘懷。

衛長風把自己揉碎了,掰開了,一個人,活成兩種樣子。

一面是桀驁不馴的天才,自視甚高,心懷大恨,鄙夷眾生;

一面是左右逢源的家主,長袖善舞,溫柔多情,遊戲人間。

有時他感到驚恐,自己遲早有一日,真會變成軟骨頭的王公貴族。

於是他為自己定下了暗號,若是說了違心的話,那就挑一挑眉頭。

他送完各家小姐,回去的路上,與聲名遠揚的第一美人江淮南不期而遇。

她輸了一場必贏的琴賽,成了笑柄,還有第二場,她在扎草人給對方下咒。

好巧不巧,他在用絹帕擦拭被脂粉沾到的臂彎,其實他很討厭,這種香味。

但正是這種香味,挽救了他和衛家。所以真正惹人厭的,是那個卑鄙的自己。

他擦拭臂彎,不是想讓自己更整潔,而是希望她們,不要被與他有過多糾纏。

人人都有光明的前程,千萬別一片真心的少女,被他這樣的卑鄙小人耽誤了。

他看向江淮南,江淮南緊閉雙眼,還在祈禱。

他去沙場一年,歸京兩年,隔了三年,重逢卻如此平淡。

天色不是很好,他記得牆上又幾道鞋印,角落長了幾根枯黃的草。

江淮南蹲在小巷子裡,嘴裡念念有詞,虔誠地合起雙手,詛咒旁人一定要倒霉。

否則。她咬緊下唇,同她心裡的那個蒼天討價還價:否則倒霉的,就是信女了。

睜開眼,她看見了衛長風,有些訝異地「啊」了一聲,隨後道:「你回來了啊。」

她甚至沒有要挾我別說出去。衛長風不合時宜地想:我也是,看來我們很有默契。

他說:「舞還跳得好嗎?」

江淮南說:「算不得好,只是沒人比我的舞更好。」

她又問:「你的劍練得如何?」

他說:「算不得快,只是沒人比我的劍更快。」

他忽然很想躺下來,像小時候一樣,說說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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