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璋沉默許久,垂在書案上握著筆的手指微不可見地動了動,輕捏了捏眉心。
本以為說出要送阮窈去梁郡後,她會按耐不住來求他,卻不想轉頭就抱著箏去了攜芳榭。
裴璋自然不至於要令人去壁下偷聽女子間的閒話,他只是始終對阮窈的真實身分存疑,以至於未能猜度出她的居心。
一旦有任何人事,超出自身掌控後,便往往會顯出某種令人不悅的混亂來。
如同今日公主淺浮輕佻的無稽之語。
「公子,暗衛那邊明日……」重雲見他不語,硬著頭皮又問了句。
「不必再探。」裴璋垂眸又翻了一頁書,冷淡道。
第11章 這豈是君子所為
裴璋從積雲閣出來的時候,雨已然下了快兩個時辰。
濕氣氤氳,廊中正有名月白衣衫的女子臨池而坐,玲瓏身影如同蒙著層輕霧,好似雨絲里的盈盈水蓮花。
兩名侍女立在閣外,並未察覺到他,嘁嘁喳喳說著什麼。
「聽聞她勾搭裴公子不成,昨日又大老遠去找公主,這會兒也帶著箏,怕不是又想轉而討好公主……」
另一侍女嗤的笑了聲,「她先前就因為何駙馬得罪過公主呢……可見也沒什麼廉恥心……」
「她那劍傷在肩下,必然要留疤的——往後……」
「胡說什麼?」重風開口斥責侍女。
二人這才回身看到裴璋,低頭連連告罪。
雨珠淅淅瀝瀝,連綿不斷,打得沿路花葉噼啪作響。
阮窈為了討公主歡心,又抱著箏再去攜芳榭,卻被驟雨阻在了這兒。
不知是什麼花的香味,此時被雨水一浸,愈發馥郁。她坐在亭子裡望著雨幕出神,不自覺輕嘆了口氣。
裴璋是塊難以取悅的朽木,公主卻是天之驕女,離威更近。
為今之計,若能隨公主回洛陽,便已是再好不過。
只是她不敢過於心急,唯恐得罪了如今唯一的救命稻草。
端容公主吃軟不吃硬,阮窈在她面前全然一副為裴璋昏了頭的模樣,屆時再哭訴要被送走,也更易博得公主的憐惜。
正思忖著,身後便有腳步聲傳來。
阮窈回頭,見重雲神色冷淡,手中拿了把傘,「公子命我送傘於你。」
重雲性情與重風截然不同,總是一副比裴璋更為漠然的模樣,令她生出些許不快。
「多謝公子的美意。」阮窈眼中毫無笑意,連起身都不曾,更不去接那傘,「我還有箏,等雨停後再走。」
重雲也不多說,聞言便拿著傘轉身離開了。
*
立夏後,綿綿雨水再無窮盡,整座吳郡都被籠在雨中,湖泊漲溢,逐漸成澇。
水患一起,鄉間稼穡多毀,平民為求生存而被迫流亡,更有賊寇三五成群集結鬧事。
一來二去,素來還算安定的江南竟也生出不少動亂。
待得雨停,裴璋很快同陸九敘去往建康與城中佐官議事。
園中的南山本就少人,他再一走,便更沉寂了。
阮窈有意把品姜支開,取出事先就備好的小包囊,快步繞出小院,麻溜地往山腰上跑。
前次是借夜色奔逃,這回拾階而上,又是另一番心境。
山腰上的別苑是崔氏族人從前自住的居所,待臨近玉泉院,松林間別有洞天,果如品姜閒談時所說,山上引了好幾池湯泉,正緩緩往外冒出氤氳繚繞的濕氣。
湯泉前後設有山水花卉屏,林深處依稀可見墨瓦白牆的小樓,以便更衣休憩。
阮窈推門而入,四處瞧了好一會兒,玉泉院連同湯泉附近連半個侍女的影子都見不著。
也不怪端容公主忖度,實在是裴璋此人性情古怪,不喜外人近身侍奉。偌大一座院落,冷冷清清,萬分謐靜。
她尋了一處最為隱僻的池子,褪掉鞋襪,小心翼翼伸腳下去,試了試水溫。
再三確認山中無人後,阮窈寬衣解帶,將外裙疊落在池邊的竹架子上,穿著中衣下了水。
雙足踩到池底略顯滑膩的岩石後,她用手撥了撥飄在水面的幾片枝葉,不多時,便適應了湯泉的熱勁兒,舒適地輕輕喟嘆。
自遭難後,就再未好生沐浴過。
好容易在園裡住下養傷,女醫又再三叮囑,不可泡浴。
前幾日同瑟如扭打落了水,回去後再如何洗,仍覺著髮膚上有股子泥腥味,這才動了湯泉的心思。
左右裴璋不在,這崔氏舊宅說到底也是民脂民膏,又憑何只許他一人住。且林間這樣多的池子,他用得過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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