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腿腳不好,不能不顧忌族人對她生起的殺意,故而也費了些心思,即使回不得九曲齋,也暗中安排好人,將阮窈先行送離了裴府。
弔唁之日,前來府中送殯的王孫士族不可枚數,大小車駕不下百餘乘,浩浩蕩蕩,遠看如蜿蜒的長蛇。
而裴璋受過罰後,這兩日走動起來,就愈發艱難了。
如今正是初夏,他的雙腿卻與醫師所說一般,不論何時用手觸及,膚下皆是一片寒涼,仿佛與這具血肉割裂了開來,並不全然遵從他的意志。
庭院中的青石磚並非一片平整,裴璋步履從容地緩慢踏過,絕不肯顯露半分狼狽。
然而磚縫間有著窪陷,他雖是留意到了,腿在屈伸時卻忽地劇烈刺痛,步子便踉蹌了一下,侍從跟在後面,眼明手快暗扶了扶。
這一幕恰被幾名同樣途經庭院的士族郎君所瞧見,其中不乏與裴氏政見相左之人,當即就與同行的友人低聲說了些什麼。
旁人不知曉舊疾之故,只當他是因女色而受到規訓,連腿都被罰得走不利索,險些在父親的奠禮當日失儀,當真有失風範。
他聽見了這些閒言與輕嗤,卻連眼帘也未掀,好似方才的事不曾發生過,只是神色平靜地照常離開。
惡意自人心暗處而起,並終生如影隨形。世人往往熱衷見到居高之人身敗名裂,再嗤笑旁人原來與自身並無二樣,仿佛如此一來,便不顯得自身懦弱、卑劣。
故而美名自然為人所稱羨,可倘若有了瑕玷,便也須得承受更多毀謗,並沒有什麼可奇怪的。
重風依例將搜尋得來的情報告知於他。
除去朝堂的事,他話語裡頗有幾分慍色,說是有女眷聚在一處,揪著帕子彼此探究阮姓女子究竟是何人,實在貽笑大方。
裴璋聞言只是略一頷首,便讓他退下了。
賓客名義上是為弔唁而來,實則又有誰會真正關心無關之人的死活,都不過是虛與委蛇罷了。
著實是無趣至極,令人厭倦。
府內的治喪之禮結束後,道觀中另外還要做渡化的法事。裴璋也依照叔父與祖母的意思,去到觀中。
名為守孝,實則也是暗罰,令他在觀里謄抄經書、反躬自省。
夜風徐來,到了燈深漏靜之時,裴璋才將毫筆擱在木架上。
「去將她帶過來。」他神色溫和,語氣也是平靜的,好似半分怒意都沒有。
重風卻不知為何,心上莫名一緊。
*
阮窈被從裴府帶來這座道觀里,於她而言,並沒有什麼區別。
總之都是關在狹小的暗室里,且此處還有她最為不喜的降真香,不僅不能使人心靜,反而總令她生出一股想要縱火燒了此處的怒氣。
然而這股心急火燎的躁怒,卻在她見到裴璋之後,很快就像是被澆了盆雪水,熄得只剩幾縷煙。
他只著了一襲素白的直身喪服,正溫溫然望著她,甚至笑了笑。
「窈娘,你過來。」
阮窈好些天沒有見他了,在此之前,也預想過許多二人再見,他會如何訓誡自己的景象,幾乎光是想想就不寒而慄。
然而她沒有想到,經過這樣多的事,裴璋待她的樣子,甚至可以說是……溫柔。
事出反常必有妖。
阮窈咬緊下唇,動作很慢,一步步走到他身前。
這間房似乎位於觀里最深處,也不算大,有書案、也有供人歇息的床榻。而她走近了,才發覺裴璋腿上覆著厚實的絨毯,想來是腿疾仍未康復。
主子在服喪中,照看阮窈的那名侍女早給她換了衣衫,害怕惹得裴璋不悅。
她同樣是一身素白的裙,發上幾乎未戴簪釵,面孔在燭下如同蒙了層玲瓏輕輝。
原是嬌美無匹,只可惜眉眼間卻噙著惶惑不安,額上也隨之浸出細薄的汗。
裴璋伸手撫摸著她的頭髮,隨後修長的手指動了幾下,便輕巧解開了她手上的鎖鏈。
他又凝思想了會兒:「窈娘,」他略微一頓,柔聲道:「同我說一說,你腦海里與我有所關聯的事。」
阮窈顯見得一愣。
她本以為他會問詢自己那日逃跑的事,可他為何隻字不提?
「公子……不曾生氣嗎?」她實在忍不住,問了句。
「我不怪你。」裴璋無聲地笑了一下,目光里甚至有一絲無可奈何。
阮窈看了他一會兒,只好絞盡腦汁去思考他想要聽些什麼,然後編造出答案交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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