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貴陽到黔北這趟火車是主幹線,黑壓壓的人堵在車廂狹窄的入口。強壯的男人們搶行擠在門口,把自己人和貨物往裡塞。吵鬧聲、叫罵聲夾雜著工作人員的斥責聲,你母親抱著你被生生擠了出去。
她欲哭無淚,實在太累了,沒力氣了。
汗水從額頭流到脖子裡,她把你從懷裡丟到地上,往後退了幾步。
你仰起頭看著她,她居高臨下地看著你。
站台上到處都是人,每個人的眼睛都盯著火車,試圖往裡鑽,沒人注意到你們這對母女。
你母親像是在做什麼決定,她眉頭狠狠皺著,法令紋也凹成了溝壑……
李重啊,你當時有感知嗎?
那天剛入秋,天已經涼下來了,可你母親流著汗,把手提袋緊緊攥著,卻沒攥你的手。
你那么小,忙於擠塞的人們稍微一個撞擊你就有可能跌到站台下。
她就這麼看著你。任你站在那裡。
她猛然轉過身,腳尖衝著車廂門口……
「大姐,大姐,你把你小孩從這裡塞進來。」一個熱情的女孩把頭從車窗里探出來,朝你們使勁招手。
她距離你們有三個車窗,七八米遠。
你母親回頭看去。
女孩把手搖得更歡快了,她滿臉的笑容,把初秋的涼意一下子驅散了。
你看到你母親緊繃的臉驟然鬆弛下來,好似對方是天使。
你從車窗先被塞進車廂,你母親擦著汗站在車窗外連連朝好心女孩道謝。
車笛聲撕心裂肺地響起……
你一瞬不瞬盯著你母親,喉嚨突然發癢,粘在一起的上下唇怎麼都分不開。你越急越分不開,眼淚便開始往外流。
你母親把手從車窗外伸進去,胡亂幫你擦掉眼淚,嫌棄地說:「哭得難看死了。媽媽馬上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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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貴陽回來後,你變得更加黏人。你總拉著你母親的衣角,像個小尾巴一樣。她很嫌棄你,動不動扯開你的小手,可你不管不顧地還是伸過去,緊緊攥著,怎麼都不肯鬆開。
有時她生意差心情不好,更嫌你累贅,對著你吼叫,你便仰起頭朝她默默流眼淚。她愣怔片刻後,總會把你拽到懷裡,用髒兮兮的圍裙使勁擦拭你的小臉,罵天罵地卻沒再罵你。
生意不錯時,她會給老陀下碗粉,不收他錢,條件是讓他教你認字。
你雖然到了上地質隊幼兒園的年齡,但你不會說話,你母親求了半天,幼兒園園長就是不願意收你。你父親壓根指望不上,你母親一提這事他就擺手,說自己沒空教。
老陀見你母親急得嘴上長泡,鬆了松一身懶骨頭,道:「你把她重重交到他們手裡,算是毀了她。我來教她吧。」
「能識幾個字就行,」你母親表情晦暗,「別跟我一樣是個睜眼瞎。」
老陀是遵龍鎮這條主街上唯一相信你不是傻子的人。他領了任務,便找了一塊缺了角的小黑板以及半包粉筆,就這麼在街邊有模有樣開啟了「李重專屬小課堂」。
你有模有樣地坐在小凳子上,看著黑板上的字,喉嚨使勁磋磨著,卻發不出任何聲息。
老陀也不覺得這是個問題,照樣大聲教你念。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你富貴,你榮華,我自關門睡。
他教得毫無章法,隨手拿到什麼就教什麼,也不管你聽不聽得懂。
三字經、aoe、ABC這三種啟蒙教育流派的開端他壓根沒考慮。
他猛然把你甩進文字的海洋,歷史的漩渦,不管不顧……半年後你依然不會寫一個字。
街上人都偷偷嗤笑:大傻子教小傻子,傻到一起了。
有時候「大傻子」會在紙板上寫一句:主人離開,無人值守。看書免費,買書留錢,然後帶著你這個「小傻子」鑽到竹林里,赤著腳淋著雨大念:「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他念得激情彭拜,你只會啊啊啊啊,他邊聽邊點頭,還誇你年紀小小就掌握了平仄平平仄。
有時候老陀會把你拽到山裡去撿秋,樹葉、種子、堅果、蘑菇等等全不放過,他像個母猴子似的,背著你爬高上低,鑽林過溪,渴了就喝山裡的溪水,餓了就嚼兩口野果,累了就直接躺草窩裡。回來時,你頂著一頭的草,一身的泥,獻寶似的把採集的一束野花送到你母親面前……彼時收工後的她累得面色灰白,癱坐在凳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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