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他,「你這是在做什麼?」
他不答,只認真地吹著曲子。
這曲子聽來熟悉,聽到一半,我終於記了起來。太祖開國之後,曾與金兵在南陽城有過一戰,此戰潰敗,金兵破城而入,屠平民十萬。擊退金兵之後,為超度亡魂,禮部司樂劉善特譜此曲,在南陽城連奏十日。後此曲傳入民間,從編鐘改為了琴、蕭演奏,再由人譜詞,成了一首常見的小令,名曰安魂令。
祁桁吹完一曲,將竹葉收起,方回答了我的問題。
「你不是怕這後山有竹子精的冤魂嗎,我在度它。」
他聲音清冷,如這夜空寒星,高懸天外,明明有幾分玩笑的話,聽來一點也不玩笑了。林中的風吹到我心尖,稍有點癢。
天地寂靜,萬物都已眠寢。我擅自地,不由自主地,將那顆關了許久的心放了出來。
一片漆黑之中,我聽見自己說:「要麼,你也度我一下吧。」
說完,再無人應答。夜色中,我看不清祁桁的神情,但能感覺到他在看我。
那一刻,我陡然生出了一種惶恐。
我的這一點放肆,他當真察覺不出來嗎?這樣心思,在他這種自持的人眼中會作何觀?他若真明白過來,會否從此將我疏遠?
我腦中一片混沌,許久,終於聽他開口:「你……」
我倏忽便清醒了,趕緊將他打斷,嬉皮笑臉道:「與你逗樂呢。」
祁桁又沉默了。
過了不知多久,我聽見他硬邦邦的聲音。
「回去吧。」
他抬腳往前面走,也不回頭看我。我一時之間有些忐忑,沒注意著路,絆到了塊石頭,額頭磕在了他的背上。祁桁整個人一僵,我趕緊起身。
跟他道歉,他卻什麼話也不說,逕自接著往前走。我那時便徹底明白,他是真的對我生氣了。
龍陽之好,書畫中描繪得雖然不少,可正如祁桁所說的那樣,大都是將少爺書童,王侯孌侍作配,放浪形骸只圖一樂,不過是在傾軋可憐人,不是什麼上得了台面的東西。
祁桁若知道我的心跡,只會覺得我是在自甘墮落。
故此事,我從未挑破,也從未跟任何一個人說起。
賀櫟山低頭一笑,道:「殿下作何緊張,我不過開個玩笑。」
言罷,拎起酒壺,將我二人酒杯斟滿。飲罷片刻,又道:「林左少卿風姿在朝中也算數一數二,只是依我看,殿下若真有好此道,還是得尋個貼己的。喜歡皮相好的,且去慕雲樓尋,喜歡有才情的,且去蕭雨館尋,臨安城那麼多俊朗公子,殿下何必非要碰有官身的,麻煩。」
道理是這個道理,但我有時也想不明白,究竟我是喜歡男子,還是只喜歡祁桁這麼個人。
良言勸不過該死的鬼,我順著他道:「懷深說得是,只我頭回動情,尚不知如何退解,便將依著了。」
他將頭一搖,神情中似覺得我已經沒救了。
耽於情愛,不甚體面,可要做到賀櫟山這樣灑脫,世間又有幾人?
再飲幾壺,賀櫟山醉意更甚,眸光迷濛瀲灩。他這樣悶頭喝酒,與往日很不一樣,好似心底藏了什麼事。
等這府上的松苓酒都被喝了個精光,賀櫟山方顫巍巍站起身,我怕他栽進湖裡,趕緊過去將他扶著。他閉著眼,順勢就倒在了我的懷中。溫熱的下巴將我的肩膀抵住,氣息呼在我的耳邊,帶著一些松苓酒香,和衣服的薰香。
我將賀櫟山扶正,見他嘴唇微動,像要說些什麼,偏頭過去,只聽見他一句喃喃,扎進我耳朵,聽不真切。
我問了一句:「什麼?」
他呼吸勻速,身體發沉,像是已經昏睡。
後來我回到府上,再想起來,覺得他說的似乎是,「莫要怪我」。
***
又過兩日,我將遇刺受驚這齣戲碼準備周全,估摸再去大理寺尋林承之,不料他卻親自上門來了。
說是要謝我先前舉薦他破案一事。
我二人去了晟和街的一家酒館,進了間包房,點了些菜,一壺酒。他道了些多謝的話,我一一招應著。縱然他萬般不樂意見我,機緣巧合受了我的恩,仍然不怠慢這份禮數。
我終於想到了這件事的解法。
無論我強硬還是服軟,都是下策,只要我施恩,他就必然要報。
他便是這麼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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