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著腦袋,道:「你不供我出去,便查不到了嗎?你這是要陷我於不義。」
從前我不懂事的時候,從宮裡順了天雪玉蘭的樹苗,過來他家裡種,當作送他的禮物。那時候天雪玉蘭還是個新品種,從蕃地引進,因長出來的花朵潔白如雪,我父皇很喜歡,宮裡種得多。這東西在宮裡不稀奇,我那時並不知道只能夠皇家使用,送給了賀櫟山。
他也稀里糊塗地留下了。
萬幸樹長至少五六年,才能夠生花。後來過了些年,這條禁令就解了。民間也開始種起來這種樹。不過他這棵樹老,如果有些人用心,看得出來樹長的年齡,算一算時間,他這就是棵禁樹。
逾越規制,那就是不將皇威放在眼裡,叫目中無人。
被人編排起來,可輕可重。
賀櫟山仍然笑盈盈,無甚在意地道:「給殿下賠罪,請殿下喝酒。」
我二人坐在一方小亭,四下沒有別人,亭外綠竹疏桐隨著悠悠涼風輕拂,鳥落飛檐,園中花木各自斑斕,心情一下也開闊許多,他面上一直帶著笑,我便問他:「你說要請我喝酒,我卻看像是你遇見了喜事。」
賀櫟山按住袖子,笑著又倒一杯酒:「瞞不過殿下。」
我接過酒飲下,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他的下文。
對酌幾壺,天邊已現綺霞。
賀櫟山喝得痛快,醉得明顯。喝到最後,也懶得往杯子裡倒了,提著酒壺就要往嘴裡灌去……
「若非你說高興,我倒真覺得你是來買醉的。」我趕緊將他手中的酒壺扣下。
他笑了笑,閉上眼,也不再喝。良久,睜開眼,遙遙將我看著,輕聲道:「記得我與殿下初見,已是十多年前的事。」嘆了一聲,又道:「如今康王殿下業已成家,殿下卻還是一個人,不覺得寂寞?」
我隨意道:「這也急不得。」
賀櫟山盈盈目光似已將我看透:「是不著急,還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我心頭一跳,面上仍作平靜,抿了口酒淡淡道:「懷深,你這是何意?」
賀櫟山仍然看著我的眼睛,空酒杯擎在手中,道:「我與殿下相識多年,殿下看林承之的一眼,我便知道殿下心中如何。」
我沉默著沒有答話。
賀櫟山道:「小王與殿下十多年情誼,卻比不上林左少卿與殿下相交的數面。殿下不願跟我說實話。」
我實際並不是擔心跟賀櫟山坦陳這些心思,只是怕傳了出去,污了林承之的名聲。尋常人說這樣話,我大可不必理會,可賀櫟山這樣講,按照他的個性,已經算是極厲的話,我便無可奈何,只道:「讓懷深見笑了。」
賀櫟山又倚了回去,眺望湖水,聲音沉了幾分:「殿下竟瞞了我這麼多年。」
我心頭又是一跳。
他莫非是知曉祁桁的事情了?轉念一想,或許他說並非祁桁,而是我這癖好,便解釋道:「實則離京之前,我從未動過……此種念頭 ,並不是有意瞞你。」
賀櫟山挑了挑眉,又是調笑神色,道,「那殿下在吳州的時候給我回信,這樣那樣的教我做事,自己卻好生風流,不覺得過分了些嗎?」
即使知道他在調侃,我仍然解釋:「懷深莫要誤會。我從未與人有過……那等行徑。對林左少卿,也只是我……」
往事湧上心頭,心底不免泛苦,緩了一緩,我方接著道,「只是我一廂情願。」
我忽然便想起了一件事。
從前有一回,是我和祁桁在書院後山觀星。
他指了七顆星星給我,說這七星分別為井宿、鬼宿、柳宿、星宿、張宿、翼宿、軫宿,七星連成一片,狀若朱雀,稱為朱雀七宿。
我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愣是沒看出他說的朱雀的形,卻也不好意思直說,怕他覺得我不學無術,裝作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兀自闔上眼打起瞌睡了。
不多時,又被吵醒。竹林中傳來陣陣窸窣聲,仿佛有人在裡頭走步,側首,見祁桁仍在觀星,不打擾也要將他打擾他。
祁桁倒是很淡定,說那不過是風聲。
我道,「可薛熠說這後山有竹子精的冤魂,不若我們還是回去罷。」
竹子精這個事,整個書院知道的人不少,傳聞書院修建伊始,後山有一隻修了上千年的竹子精,原身便長在我們現在住的枕竹軒之下,為了修建這房舍,竹子精被連根砍掉,怨氣橫生,當天夜裡,砍竹的工匠就慘死在了家中。
晚上陽氣衰敗陰氣大盛,竹子精便常借竹林生氣化形,想要尋人報仇。據說多年前曾有個學生夜裡去了竹林,第二天被人發現時,已成了一具被吸乾血的屍體。
我本身對觀星沒甚麼興趣,又十分怕鬼,這回是硬著頭皮陪祁桁來的後山。那晚四下漆黑,月光滲人,涼風幽幽刮蹭脖頸,令我格外後悔。
祁桁從鼻子裡發出一聲悶笑,說我竟還信這個。我從他那笑聲中聽出了一絲嘲諷,然生死當前,只能認慫,勸他趕緊下山。
他不緊不慢站起身,從一旁的竹子上挑了片葉子扯下,放在唇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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