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童保護中心的那些傢伙怎麼還沒過來?」她粗聲嘎氣地衝下屬呵斥道。
「他們在路上了,」下屬心虛地辯解道,「報警人沒提到有幼童……」
海戈被擦淨手臉,裹上毛毯,坐在換過空氣的屋外等候。那個時候,他的感官和知覺變得很遲鈍。景象、聲音、氣味,對他而言像是隔了一層厚重透明的凝膠,只能遲緩而淡弱傳達到他身上。他聽到有人細碎的低語和咋舌:
「……他和她一起呆了整整七天!」
「他到底是怎麼度過的?……我是說,這些天他到底吃的是什麼?」
「他沒有說一句話。甚至沒有哭一聲。老實說,我覺得他已經精神崩潰了。」
「他太小了,還談不上崩潰……他也許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幸好,他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對那段記憶已經十分膈膜。只是還記得兒童保護中心的接待處,他被刷洗過四遍,剃了光頭,以便把頭髮里那股經久不散的屍臭徹底洗去。他呆坐在桌子對面,聞著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廉價肥皂的刺鼻氣味。他看著對面的警員,用筆尖敲著談話本,憐憫同情地朝他俯下身來。
他和顏悅色地問:「你現在有什麼感覺?」
經由兒童保護服務中心運作,海戈被送入了福利院。在那裡冷淡的管理體系和拮据的物質條件下,一群無父無母的孩子暗中地形成了某些針鋒相對的小團體。有些「小頭目」顧忌沉默寡言、身形卻日漸高大的海戈會威脅到自己的地位,開始不著痕跡地挑釁他,衝著他鼓著腮幫怪笑,或是往他腳下吐口水——
太不著痕跡了。海戈的超絕鈍感力只讓他懷疑這些人是不是臉部抽筋,或是得了嚴重的咽炎。
到海戈再稍大一些,會莫名其妙走到他面前,攔住他去路的人,從搖晃著肩膀邪笑、嗓子裡咕嚕作響的男孩,變成了眼神明亮而閃爍、時不時低頭捻著衣角的女孩。
後者似乎更叫他費解。她們毫無來由地笑個不停,臉上的表情變幻莫測,快速地說著一些他根本聽不懂的話。
他還記得有一對深色皮膚的姐妹邀請他去電影院。那場是風靡一時的《亂世佳人》。電影院裡人滿為患,他在黑燈瞎火里束手束腳地坐了四個小時。接近片尾之時,女主淚流滿面地向男主表白,戲劇張力到達了巔峰。周圍驚嘆、歡笑、啜泣連連,好似人人都受到了一場純淨的精神洗禮。
但是海戈完全一頭霧水。因為女主總是在想著另一個男人,還馬不停蹄地和其他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男人結婚。而男主,這位風度翩翩的紳士,則一直在對女主挑刺、挖苦、擠兌個不停。他怎麼知道他們竟然相愛?反倒是那個女二,一路上與女主同甘共苦、不離不棄。他還以為女主和女二才是一對呢。
電影散場了,他們走出電影院。觀影者意猶未盡,議論紛紛。旁邊的女伴不停地和他反覆述說,那些纏綿、美妙、令人心碎的感情,激發了人性中多麼崇高的部分,說到動情處,哭得梨花帶雨稀里嘩啦。海戈在一旁捧著爆米花,無辜地承受過路人指責的目光。
「難道你一點觸動也沒有嗎?」
女孩們著惱地望向他。
——這句話,在往前或往後,被各種各樣的人以各種各樣的方式對著他說出來,多得像是臨期打折商品里附贈的GG單。
為什麼要問他有什麼感受?流水從石上滑過,石頭會有什麼感受?
最後女孩們也只能對視一眼,聳聳肩放棄。那個年長些的女孩似乎看透了他,半是調侃、半是憐憫地對他說:「天啊,海戈,你就像個空洞一樣。這世上一切東西到你身上都沉了。」
她咯咯直笑,咕噥咕噥饒舌般笑道:
「好消息是,壞東西沉了。壞消息是,好東西也沉了。」
酒吧打烊後,人走燈滅,酒意闌珊,眾人各自歸巢。
海戈把醉醺醺的好友扶到客房、丟到他自己床上,又和夥計們交接好營業事宜。洗漱,關燈,一個人躺回床上,闔上雙眼。
有白日裡的喧鬧做對比,深夜的寂靜像是一顆鑽進領口的海膽,冰涼地貼偎著你的皮膚,時不時用尖銳的刺扎你一下。在這人事俱寂的黑暗當中,感官處於半夢半醒之間,有時候會恍惚回憶起,那些白日裡他幾乎淡忘了的體驗。
有的時候是溫暖修長的手臂,緊緊纏繞,用力地擁匝著他;有時是潮濕濡熱的呼吸,柔軟的唇,濕潤的吻,密密層層墜落在身體的每一寸。有的時候是悅耳的聲線,低柔細語、歡笑調侃,不厭其煩地述說著種種小事……有時候,僅僅是凝視著的目光,澄澈、溫存,靜謐得像是月夜下的海,時而又奇異、劇烈,甚至可以說是強悍,一種精神性的力量,從那雙眼睛中迸發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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