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自作多情?
阿奎那辦結了一天事務回到家裡。秋高氣爽,夜深人靜,遠處湖泊送來靜謐的風,一股溫柔濕潤的霧氣輕緩地飄逸進來。還有一刻才到八點,他已經用過了餐、洗過了澡,有整整一個美妙的晚上可以虛度。他的胃袋裡盛著食物,錢夾里裝著簇新的支票,安閒,富足,慵懶,柔情蜜意地看著海戈在燈下縫補他西裝外套上剛掉的金屬扣子,一時真有點如臨仙境。
他輕聲細語地開口道:
「海戈,你想過未來嗎?」
「可以想。你明天想吃什麼?」
「……我說的不是這種『未來』,是更遙遠、更宏觀的未來。」
海戈扯斷棉線,抬眼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那個古希臘人吧?專門寫悲劇的那個?」
「啊,」震撼驚異的表情,感動泛紅的眼角,阿奎那不可置信地反問:「你也喜歡古希臘?也喜歡詩?」
他激動地握緊了手,交疊著捧在胸口,眼睛亮閃閃的,那是劇院戲台上準備一口氣吟唱長達10頁的抒情台詞的演員的標誌性動作:「最近劇院裡正好有上演一個很不錯的劇目,你有沒有聽過——」
海戈趕緊打斷:「都不是。都不喜歡。我離古希臘最近的一次就是去超市給你買希臘酸奶,至於悲劇——我幹嘛特地去劇院看這個?我回頭看看我的人生就行了。」
「……那你?」
「我只是——想起了一個八卦。」
「呃。你說。」
「總之,這個古希臘人是個貴族。他能演講,會打戰,還寫了一本戲劇,讚美一個凡人和神對抗、和他的命運對抗。這場戲很受歡迎。有一次,一位占卜者對他說,近期睡覺要萬分小心,占卜顯示他會在睡夢中被砸死。這傢伙為了防止睡覺時天花板掉落、或是床頭掉落的硬物砸壞腦袋,就將床鋪搬到了露天下,以為這樣就萬事大吉了。」
「可是他沒想到,一天,一隻老鷹抓著烏龜從天上飛過。當飛到他頭頂的時候,老鷹誤以為他的光頭——聰明人都禿頂——是塊岩石,就把烏龜丟了下去,正好,掉下來的龜殼給他的腦門開了瓢。」
阿奎那怔愣地看著海戈,後者正神色平靜地在西服扣眼旁系好最後一個死結,開始把補好的西裝外套裝進防塵袋,
「你覺得這故事給我們什麼啟示?」他問。
「嗯……精心保養頭髮,爭取不要禿頭?」
海戈朝他伸出手,露出掌心一枚備用紐扣:
「你看,就像衣服穿久了總會掉扣子。用金屬扣,掉得快一點,用玳瑁扣,掉得慢一點。但是或遲或早,扣子總會掉下來的。
「未來也是一樣——是一件沒必要去想的東西。沒來的時候,想也沒用。該來的時候,躲也沒用。」
他撇了撇唇,露出一點淡不可察的譏誚,微笑道:
「所以,我從來不去設想什麼『未來』。」
第50章
不同階層有屬於自己的敘事邏輯。對底層群體而言,「命運」是喜怒無常、混沌難測的暴君。很多人幾代都在穩定地受窮,有人破產、入獄、與人鬥毆負了傷甚至丟了性命,也有人「走了好運」,通過「某些」手段一夜暴富,在貧民區銷聲匿跡。生活在沒有制度保障的底層,最顯著的特質,與其說是「窮困」,不如說是這「不可預測」。無怪乎那裡最盛行白天賺日薪、晚上花精光的生活態度。儘管這種觀念被中產階級貶斥為短視和膚淺。但結合那種生活環境,這也是一種生存的智慧:明天不一定會來,而「當下」是唯一能把握的時刻。
中產階級的人生,則在「理性規劃」的基石上,如攀爬一座精心設計的旋轉階梯,一路螺旋上升到那個「可預期的未來」,台階的每一步都用三號加粗新羅馬字體,標註著讀書、進學、立業、成家的時間節點,稍遲疑延沓一步,就會被社會時鐘永遠前擺的指針狠狠戳到脊背。
人生短暫,「停滯」就是罪孽。即便在談情說愛之上,阿奎那也不免有一種想要「進步」的衝動。尤其將他自己切身代入海戈的處境:論過去,劣跡斑斑;論未來,前途莫測;論當下,更是無所事事,空擲時光——總有一股進退茫茫的焦慮感,兜頭蓋臉地罩下來。
他捫心自問,絕不能甘心忍受這種命運。推己及人,他又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海戈這樣浪費自己的人生呢?
海戈淡淡地說:「所以,我拒絕。」
客廳沙發的空地前散落著各式零件,他正盤腿坐著,頭也不抬地裝卸組裝著一件看不出功能的機械品。
阿奎那坐在他對面,前傾身子,單手托腮,眼底有淡淡的無奈,像個試圖把雷明頓牌打字機賣給美洲叢林部落酋長的推銷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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