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沉默與沉默也別有不同,阿奎那敏銳地覺察到某種隱而不發的鬱悶和煩躁。「你看上去有點不太舒服呢。」
他向阿奎那告知:「我上午去社區。」
「哦。」阿奎那恍然大悟,開學綜合症?難怪難怪。
他喜上眉梢,又想裝得若無其事,努力停頓了一小會兒,就忍不住笑眯眯地說:「是幾點的課程?」
「我八點就出發。」
阿奎那那旺盛的想像力又開始發揮作用,思維一路奔逸到某些做家長的幸福時刻:在他的作業本上貼五角星、參加家長會、為他挑選舞會禮服、在他的畢業典禮上致辭……他親切地說:
「你稍等我一會兒,我開車送你過去吧。」
海戈冷淡道:「我自己去。」
阿奎那一怔,擠出一個體諒的笑容:「也行,你自己有車了。」
海戈沒應聲。他三兩下解決了早餐,收拾一下就準備動身。阿奎那轉頭望了望窗外雲霾陰冷的天空,開口道:「你等等。」
海戈正在玄關處換鞋,抬頭看到阿奎那從臥室取了一件圍巾走過來。「今天有降溫呢,」他一面說著,一面將圍巾纏上他的脖頸,「你穿得太單薄了。」
那件舊圍巾上面傳來隱約的草葉香氣,柔軟精細的美利奴羊毛,像一雙赤裸光滑的手臂纏繞住他的脖頸——是和昨夜夢裡一模一樣的手臂和香氣。
海戈像是突然被蟄了一口,猛地往後一躲。阿奎那錯愕地看著他像扯下一條纏上咽喉的蛇,一把把圍巾拽了下來。
「我不要……一點也不冷。」
他別開眼睛,眼神從阿奎那身上一掠而過。
他怔愣在原地,有點迷惑,也有點傷心,唇角微微耷拉著,像一枚應該浸潤在泉水中……應該銜在口腔內的紅果。
那團火又在胸口燒了起來。海戈使盡渾身力氣,好容易把目光從他臉上拔了開去。他一秒都呆不下去了。板著臉,一句話不說,側身從阿奎那身邊擠了出去。
他換上輕便的鞋,一出門就把外衣脫了,在瑟瑟秋風中很引人注意地只穿著一件襯衫,步履越邁越快,到坡下終於忍不住跑了起來。
他連續跑了十多公里,等跑到目的地,出了一身汗,終於找到一點精疲力竭的感覺,才得以稍稍抵消胸口中那股氣血涌流的躁動。
欲望是人之常情。
一直以來,周圍所有人過的都是這種生活:需要了就去找,厭倦了就離開。對海戈來說,杏欲是一件比食慾更大方更坦然的事。在過去,他確確實實還有過無法滿足過食慾的飢腸轆轆的階段,看到電線桿上蹦跳幾隻麻雀,都能看到餓火中燒,幻想把它們薅下來串一串烤了。
但是杏欲,自他成熟後就沒有嘗過欲求不滿的滋味。他的周期很穩定。穩定到了他幾乎都察覺不到它存在的地步。他往往沒來得及感受到渴望,那無意間散發的信息素,就已經招攬來了源源不斷的對象。他們窺探著他,低聲議論,挨蹭著湊過來,與他搭話,朝他微笑,眼睛亮晶晶的,時不時輕輕碰一碰他的身體。他呢,看眼緣,挑選一個最不討厭的,接觸、相處,彼此互幫互助,共同度過一個或幾個周期。如果很合得來,或許會默契地相約更久一些——直到浮萍浪聚,在信潮之後總是會各奔東西。
雖然海戈從沒想過這點,但是他確實對於某些人來說頗具吸引力。於是他長到這個年紀,竟然從未有過需求無法滿足的時刻。
於是,他根本不明白,壓抑欲望是什麼滋味。
記得當初做皮下埋植的時候,醫生有和他說過,身體需要時間適應新加入的藥劑。所以接下來1~3個月,植入者的激素峰谷可能會有一些劇烈的起伏。
所以,現在這個狀態是正常的嗎?
雖然外表不大看得出來,但是他知道自己變得有點急躁了。他牙根發癢,像只換牙期的幼犬,唾液傻乎乎地流個不停,還總想把什麼含在嘴裡銜一銜。強壯的身軀變成了一座脆弱的柙籠,一頭饑渴狂躁的猛獸在裡頭左沖右撞,好像要撕開他的皮膚,從他的身體裡衝出去。
阿奎那拿報紙擋著臉,目光扒開那些無關緊要的要聞八卦,小心翼翼地覷著餐桌對面的海戈。
海戈一如既往沉默寡言。可是阿奎那能感覺到有什麼不一樣了。
他不再去他的書房,見了面就別開臉去。他吃得很多,但是一點葷腥不沾,坐在餐桌前默默地咀嚼著一大盆不加沙拉的蔬菜,目光空洞而無望,如同一頭反芻著的馬。一個人坐在沙發上也時不時發怔,冷不防翻身在地,一口氣連做五十個伏地挺身,然後拉起毯子悶頭就睡。
難道才開學三天半,就遭遇校內霸凌?
阿奎那憂心忡忡,仿佛在青春期小孩的枕頭下面翻出違禁雜誌,思前想後,不知如何開口。
他把報紙放下,像是從掩蔽的戰壕後面跳出來,趁著一股勇氣開口喚道:「海戈。」
那匹馬抬起頭來,腮幫還在動,它臉上的表情讓人覺得它把這捆草料嚼了有整整一個世紀那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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